房中的燈火有些昏暗。
宮外比不得宮中,燃燈用的燈油多是尋常豆油,味道夾著腥,燃燒起來還會抽起絲絲縷縷的煙氣。
眼下,它們縹緲散于皇后面前,很快又潛入駭人的靜謐中。
似乎所有的事物,都不足以障了皇后的目。
南瑾手刃南菀,頂替其身份這事,或許孫氏也是近日才知曉。
那皇后又是如何知道的?
若她一早洞悉全局,那南瑾自以為是的那些手段,便也早早就盡數(shù)曝光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而皇后按下不表,也不過是貓鼠游戲般,看她鬧騰罷了。
入宮以來,南瑾經(jīng)歷過數(shù)不盡的兇險,
但她從來沒有過如同今日一般,仿佛被人扒了皮、拆了骨,就這么赤條條地擺在案板上,除了任人魚肉,再無他法。
南瑾自知無話可辯,但心下很快又明了個道理。
欺君是重罪,皇后查出了她的身份卻沒有告訴沈晏辭,說明皇后今日來找她攤牌,也并非是要把她逼上死路。
她倉促起身,于皇后身前端正跪下,
“嬪妾有罪。還請皇后娘娘責罰?!?/p>
皇后的神色在將燼燭火的映襯下,仿若被蒙上了一層霧靄,叫人分辨不出喜惡,“起來吧?!?/p>
“嬪妾惶恐!”南瑾俯身下去,硬邦邦地磕了個頭,“嬪妾罪犯欺君,不敢起身。”
皇后眼神微瞇,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
“你的罪過只在欺君?那么謀害帝王的嬪妃,卻不算罪嗎?”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南瑾腦海中轟然炸開,碎成片片雪白。
她余光窺得皇后探身逼近,聽她語氣淡淡問了句,
“淑妃是怎么死的?”
皇后微笑著牽過她的手,用佩戴著燦金鏤空云紋護甲的尾指,在她的手腕上劃過。
皇后的力氣很輕,只在她的手腕上留下了一道白痕。
“落刀的方向不對,傷口的深淺也會有所區(qū)別。你要報仇,就得先把事情做利落了。否則留得把柄,還需本宮替你善后,如此妄作聰明,倒是白費了你那么久以來步步為營算計淑妃的心思了?!?/p>
皇后聲音雖輕,但就是這般云淡風輕的壓迫感,才更叫人窒息。
南瑾身體劇烈一顫,只覺無邊的悚然沿著手腕上的那道白痕,快速于她的四肢百骸蔓延開來,幾欲將她撕碎。
當日她割破柳嫣然手腕時,明明已經(jīng)改了刀向,卻忽略了自己持刀割腕,與旁人偽裝割腕時,傷口割出的深淺也有分別。
不,不是忽略了。
是她常年在鎮(zhèn)國公府做著最低賤的粗活,那時候的她連大字都不識得幾個,她怎么會懂這些?
依著皇后所言,她竟是從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看穿了她的身份?
可那時她還只是個宮女,
皇后不是說是在她成為宮嬪之后,才開始調(diào)查她的嗎?
而今她這番話落在南瑾耳中,只余下了兩個解釋。
要么,就是皇后也盼著柳嫣然去死。她恨著鎮(zhèn)國公府,今日謀算著要讓孫氏在眾目睽睽之下粉身碎骨,也是個例子。
要么,便是皇后并未跟她說了詳盡的實話,仍有所保留。
而無論是哪一種可能,南瑾在后宮燃起的這把火,終究是燒穿了紙皮,徹底在皇后面前露了餡。
如今她的生死全然握在皇后手中。
這一次,她不敢再糊弄皇后,只得將實情和盤托出,以求能探得皇后究竟藏著什么盤算。
南瑾叩首不止,咬破了唇道:“事已至此,嬪妾不敢再對皇后娘娘有任何隱瞞。嬪妾自知出身卑賤,從不敢生了攀附皇恩的心思。從前即便在鎮(zhèn)國公府被當作牲畜而待,也能守著爹娘身邊謹小慎微地過好自己的日子?!?/p>
她雙手攥白了拳頭,淚自盈面落下,“可奴仆的命比草芥更賤!三年前,孫氏冤我母親勾引柳撫山,下令將母親活埋,更將我父親生生打死!
我一心只想為爹娘討回個公道,但之后文我才明白,這世間公道或許從不在我們這些卑賤的奴仆手中!鎮(zhèn)國公府權(quán)勢滔天,哪怕我找齊了證據(jù)告到衙門,這些證據(jù)也會一份不落地回到他們手中。
我那時就知道,公道只在上位者手中攥著。知府怕柳撫山,所以不會為了我一個婢子去和鎮(zhèn)國公府作對。而鎮(zhèn)國公父子又是大懿朝權(quán)勢最大的武將,我想要從他們手中討回公道,就只剩下了一條路?!?/p>
她驟然抬眸,婆娑淚眼撞上皇后平靜的眸色,
“便是跟著柳嫣然入宮,伺機接近皇上成為后妃。只有如此,我才能有說話的權(quán)力。”
南瑾不再隱瞞自己的野心,既然皇后要把她看個通透,她就索性豁出這條命去,讓她得償所愿。
而皇后聽了她這話,眼底卻是連一絲驚訝也無。
只是淡淡地問了句,“你覺得你博得了皇上的寵愛,成了嬪妃,就能讓皇上替你報仇雪恨?前朝與和后宮的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你一介女流之輩,怎敢癡望撼動大懿的鎮(zhèn)邊將軍???”
‘鎮(zhèn)邊將軍’這四個字,皇后咬音極重。
也是在提及此事時,皇后眼中才漫出了幾分恨意來。
她的父親才是大懿的鎮(zhèn)邊將軍!
若她的父親還活著,鎮(zhèn)國公府怎可得了今朝如此風光?
皇后默了默,斂正容色后又說:
“換句話說,你連鎮(zhèn)國公府的女眷都斗不過,又如何會以為,入了宮,你能斗得過這么些高門貴女?”
她的語氣絲毫沒有問責的意思,反倒像是有幾分敲打。
敲打著南瑾的不自量力。
南瑾不自覺地抖了抖身子,“可這是嬪妾唯一能走的路?!?/p>
“這條路若只你一人走,便是死路一條了?!?/p>
皇后淺淺攙扶了南瑾一把,叫她坐下說話,
“你很聰明,雖不是名門大戶教養(yǎng)出來的女子,卻也有著要在大染缸里浸淫多年才能沉淀出來的聰敏。所以今日本宮與你說這些話的時候,你就該知道,你的身份,本宮已經(jīng)替你在皇上面前隱瞞下來?!?/p>
南瑾當然明白。
若不是皇后替她兜著,她才是真真兒一早就踏上了一條有去無回的死路。
而以皇后聰慧,若南瑾是個無用之人,她也遠遠犯不上要這般拋了橄欖枝給她。
南瑾抹去淚痕,目光誠摯地看著皇后,即刻道:
“嬪妾自知‘死路’。可若在這條‘死路’之上,能得皇后娘娘分毫庇護,以娘娘尊貴,也足以讓嬪妾絕處逢生。”
皇后眼波中含了朦朧的笑意,“說下去?!?/p>
南瑾神色愈發(fā)謙卑道:“嬪妾妄自揣測,當年捐毒的那場仗,或許南宮將軍根本就不是遭了捐毒的算計。只看南宮將軍戰(zhàn)死沙場后,誰人落得了十成十的好處,那人也便有了十足的動機,去做這天打雷劈的惡事?!?/p>
她小心翼翼觀察著皇后的表情,見她并不攔著,才繼續(xù)道:
“今日鎮(zhèn)國公府的榮耀,恰如南宮將軍一鯨落而萬物生??蛇@件事沒有證據(jù)。表面上,柳撫山拼死將南宮將軍帶回了上京,一番折騰下來,他反而成了救助南宮將軍的恩人。”
皇后臉色漸沉。
恩人?
是啊,
他們南宮家可不就是長久以來,被迫要將仇人當成恩人去好臉相待?
當年柳撫山是救了皇后的父親回京。
可南宮將軍回京前已經(jīng)身中毒箭,毒入骨髓。雖是一息尚存,卻口不能言手不能寫。
當日戰(zhàn)場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怕只有柳撫山自己心里清楚。
南瑾的坦誠相待,到底也換來了皇后的直言不諱,
“所以你與本宮,有著同樣的敵人。你要報仇,也不一定非得借了皇上的手。”
皇后隨手取過燈油,澆在將熄的八寶燈上。
原本搖搖欲滅的燭火,燈芯見了油旺,霎時竄起火舌,燭火烈烈如晝。
于這般光亮之下,皇后籠在暗影里的容色,終于晴明起來。
她看著南瑾,一字一句道:“本宮也可助你一臂之力。往后的路,你是要與本宮一路并行,還是要繼續(xù)冒頭亂撞。你眼下還有得選。”
南瑾緊緊抿唇,連一瞬的沉默都沒有,很快就拜下去答道:
“嬪妾愿誓死追隨皇后娘娘,再不存了別的心思!”
皇后莞爾,吩咐她起身,又問:“聰明如你,可知道本宮為何會待你格外不同?”
南瑾的確不知,只得搖頭。
皇后嘆了口氣,也不與她兜圈子,
“本宮讓人詳細查過你,得知你父親從前在上京偷摸著做過些皮草生意。他得空會去打獵貼補家用,也是個打獵的好手。
京郊有一處溫泉,坐落山中,喚作溫霖澗。太祖皇帝有定,上京高門每逢中秋、除夕,都需給奴仆們放一日假?!?/p>
皇后稍頓須臾,不覺壓低了聲,
“本宮很想知道。三年前的那個中秋節(jié),你的父親......有否去過溫霖澗狩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