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蕪隱約猜到弓弩圖案是蕭二麾下留下的暗記,至于這記號意味著什么,卻是無從得知。
不過,瞧著蕭二異常凝重的神色,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一刻鐘后,崔蕪在附近酒樓尋了個雅間坐下。領她進城的蕭二郎君聲稱有事要辦,卻不肯詳說原委,只道傍晚時分回來接她,便徑自離去。
說崔蕪不好奇是假的,但她分得清輕重緩急。汴梁城是晉帝地盤,能不生事還是消停些好。蕭二讓她等,她便規規矩矩地等在雅間,早食用多了倒也不餓,只點了兩樣精致細點打發時間。
眼下正值飯點,酒樓里的客人不算少,大堂擺了個說書攤子,一個頭發花白、身形佝僂的男人拍響驚堂木,繪聲繪色地開張了生意——
“今日小老兒與諸位獻上一段,說的不是別個,正是如今鎮守河西四郡的百年名門,河西秦家。”
崔蕪左右無事,聽著開場抑揚頓挫,頗有韻律之美,一邊揀了塊酥糕品嘗,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諸位看官有所不知,這河西秦家原是前朝武皇欽封的節度使,祖孫三代經營,傳到前節度使秦顯大人手中。”
“這秦節度乃是文武兼修一俊杰,生得玉樹臨風、倜儻瀟灑,年輕時不知是多少女兒家的春閨夢里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膝下單薄,僅有兩子,大郎君乃正室夫人所出,名諱一個湛字。二郎君卻是妾室所生庶子,單名一個蕭。”
崔蕪鼓起的腮幫頓住,輕輕一挑眉。
“秦節度的正室夫人出身南陽張氏,亦是名門閨秀,溫良賢淑自不必提。妾室亦有來頭,當年河西四郡二十八楚館列‘名芳榜’,榜首一位人稱‘占盡春光,花中首冠,南國西施,見之自慚’,便是此女。”
“此女尚在館中時,花名姚魏,輕易不肯露面,但凡現身,涼州城中趨之若鶩,竟是萬人空巷。那年評選花魁,姚魏夫人于簾后獻舞一曲,成了涼州城經久不衰的傳奇,也打動了微服私訪的節度使秦顯大人。”
“秦節度對姚魏夫人一見傾心,再見定情,為迎娶佳人過門,不惜以十斛明珠為聘,傾國牡丹鋪就姚魏夫人嫁入秦府的花路。哎喲那一日,花轎停在孫府門口,姚魏夫人手捧卻扇盈盈下轎的一刻,不知踏碎了多少傾慕佳人的心。”
說書先生聲情并茂,卻有好事之徒忍不住挑刺:“什么姚魏夫人,名氣再大,也是風塵出身!那秦節度已有正室夫人,縱然贖身,也是納妾,一頂小轎從偏門抬進府就算抬舉了,哪來的迎娶花路?”
說書先生和氣生財,被找茬了也是笑臉迎人:“這位看官說得是,原是小老兒糊涂了。”
又道:“姚魏夫人自入府便是專房之寵,反倒將出身名門的正室夫人忘在一邊。萬幸夫人所生的嫡長子肖似秦節度,自小聰穎,天賦過人。三歲開蒙,五歲便將詩賦經義倒背如流,騎射武藝更是無一不精。秦節度見之心喜,著意栽培,正室夫人也順理成章地復了寵。”
“只可憐姚魏夫人,綺年玉貌卻受夫君冷落,只能獨居深閨,隔簾吟唱《長門賦》。沒兩年油盡燈枯,落得個春殘花落隨風逝,紅顏白骨混芳塵的下場。”
好事之人繼續挑刺:“這女子既贖了身,就該自甘卑賤、曲事主母,卻還不知進退,分明是妾室之身,竟敢倚仗主君寵愛,凌駕主母之上!有此下場,也是活該!”
也有人問:“這秦節度既看重長子,那河西節度使之位便該傳到長子手里。可我聽說,如今據了河西四郡的,好像、好像不是這一位?”
說書先生嘆了口氣:“看官有所不知,許是對早逝的愛妾心懷愧疚,秦節度剛過不惑就一病不起,強挨了五六年,終于撒手人寰。”
“主君病歿,論禮法論人心,都該由嫡長子繼任。當時,秦大郎君亦不過加冠之年,就從亡父手中接過重擔,此后兢兢業業,不說將河西四郡治理得有聲有色,總算不墮先人威名。”
“若一直如此,又是另一番故事,奈何天有不測風云。這秦節度身邊有一副將,姓李名恭,原是黨項族人,驍勇善戰,深得秦節度倚重。誰想秦節度病逝后,此人竟勾結黨項族人犯上作亂,引兵殺入涼州城,圍了節度使府!”
“秦郎君自不甘心將父祖基業拱手讓人,領親兵奮起廝殺。可那李恭蓄謀已久,事先買通秦郎君身邊親隨,在茶水中下了毒。秦郎君中毒不支,幸得麾下拼死相救,妻兒親眷卻落入李恭之手。”
“李恭命人將秦氏婦孺拖到陣前,寒刃加頸,逼迫秦郎君就范。秦郎君斷然不肯遂了逆賊之意,可面對白發蒼蒼的老母與嬌妻幼子,卻是忠孝兩難全。”
“為難之際,秦老夫人與秦郎君的結發妻子不肯受辱,更不愿秦郎君為人脅迫,竟身撞刀鋒自絕于陣前!”
“秦郎君悲憤之下,拼死殺賊,雖重創李恭,奈何寡不敵眾,最終倒在亂箭之下。”
“可憐河西秦氏百年名門,遭此劫難,險些滿門盡滅!而千里河西腹地亦被滾滾狼煙席卷,成了旁人的板上魚肉。”
周遭眾人事不關己,陪著一同嘆息。崔蕪卻忍不住琢磨,這說書先生用了“險些”二字,就說明河西秦氏到底沒死光,河西一地也依然在中原漢室掌握之中。
連元配嫡出的正牌繼承人都遭了毒手,誰又有這么大能耐,將傾倒的大廈硬生生扶撐起來?
她豎起耳朵等著下文,卻聽窗外一騎疾馳而過,震天的銅鑼聲打斷了看客們的唏噓,嘶啞的吶喊聲響徹陰霾沉沉的都城天宇——
“快跑啊!胡人打進來了!”
崔蕪猛地回過頭。
***
存在于說書先生口中的“滾滾狼煙”毫無預兆地砸落現實,煙塵中殺出大股胡騎,自正北封丘門沖入汴梁城。
守城士兵懵在原地,懷里揣著剛收來的買路錢,大好頭顱已在猝起的刀光中落地。
血染城墻,滾了滿面塵土。
“這就是中原人的都城!”
帶頭的胡騎抹去刀鋒上的鮮血,仰頭發出狼嚎般的大笑:“這里有數不清的女人、黃金、絲綢,這里的主人卻是個綿羊似的懦夫!”
“長生天的子民,告訴我,你們該做什么?”
身后胡騎齊刷刷地拔出刀,刀鋒迎著陽光,雪亮刺目。
“沖進去!”
“羊群不配擁有這么肥沃的土地,這里是屬于狼王的!”
胡人們素愛以草原狼自比,此時也如出籠的狼群一般。馬蹄馳騁于青石鋪就的寬闊街道,馬背上的胡騎舉刀砍落,又把看中的女人掠上馬背。
慘叫、悲泣與胡騎的怪笑聲充斥著中原國都,不知是誰將點燃的火把丟進建筑物,不多會兒,濃煙沖天而起,風助火勢、火隨風漲,轉眼席卷了大半條街。
都城百姓被突然潑下的戰火砸懵了,慌亂中顧不得收拾細軟,只知道沒命奔逃。可烈火與胡騎無處不在,從四面八方截斷他們的生路。
酒樓里的客人同樣一哄而散,崔蕪混在人流中,尋準機會藏進小巷。馬蹄聲緊追而過,一起聽說書的看客們發出驚恐的哀鳴,誰也沒想到自己會變成故事中的刀下鬼。
崔蕪狠狠掐了把手心,將不合時宜的心軟與惻隱摁回去。然后她蹲下身,沾滿灰土抹在臉上,又撕下衣擺布條,將匕首層層纏裹于小臂處,起身往反方向奔去。
“是我蠢了,”她想,“明知晉帝是個拿自家地盤做人情的窩囊廢,就該想到這種貨色,守不住都城是遲早的事。”
可惜現在反應過來已經遲了。
奔逃中,她莫名想起蕭二,倒不是擔心人家安危,以蕭二身手,只要能與部曲匯合,逃出生天總不是難事。
相形之下,反而是崔蕪自己的處境更危險。
“我太松懈了,”她一邊靈巧避開擋路的“障礙物”——或者是崩塌的廢墟,或者是倒在血泊中的尸體,一邊默默自省,“我不該心存僥幸,不該試圖依靠別人,更不該因為逃脫孫家就放松警惕。”
亂世之中,虎狼遍地,又豈止一個鎮海軍節度使?
窄巷出口近在眼前,崔蕪卻謹慎地放慢腳步,這個選擇十分明智,因為追逐的腳步聲緊跟著進了窄巷。
追兵是兩個身量壯實的胡人,腳步雖快,卻并不著急,而是像貓戲耗子一般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跑在前頭的是個年輕男人,相貌未見得多出色,衣服料子卻是上好綢緞。可惜一路連滾帶爬,沾滿塵土不說,更蹭破了好幾處。
堪堪逃到巷口時,年輕男人腳底一崴,毫無形象地摔了個狗吃屎。
胡人見狀,大笑著逼近。
誰也不曾留意廢墟后的崔蕪,更不知她悄然拔出袖中匕首,光亮如水的刃面倒映出她凌厲的眉眼。
救,還是不救?
崔蕪清楚自己的分量,貿然沖上前只有送死的份。她亂世煎熬十年,心腸早已磨冷變硬,做不出為了救人賠上自己性命的蠢事。
尤其是,還未必救得出來。
她狠狠閉了閉眼,將拔出一半的匕首推回去,心底不期然冒出一個念頭:若我手握權柄,若我麾下有兵……
沒等假設出個結果,急促的馬蹄聲打斷了她的思緒,來者亦是胡騎,對高舉彎刀的同伴大吼一聲:“你們在做什么!”
刀鋒幾乎觸及年輕男人頭皮,又在最后一刻生生頓住。
馬背上的胡騎約莫是個軍官,呵斥下屬毫不客氣:“耶律將軍說了,不許隨意殺人,腦袋不想要了是吧!”
兩個胡人面有不甘,到底不敢違抗上峰,恨恨收了刀。
胡騎又道:“胡都將軍受了重傷,耶律將軍下令,將郎中全都帶去軍營。”
身量較高的胡人答應了,瞧著癱在地上的年輕男人,頗為不屑:“這小子怎么辦?”
胡騎道:“所有俘虜也一并帶去。”
高個子胡人應了聲,劈手揪住年輕男人衣領,將他從地上生生拎起:“算你小子運氣好!快走,別磨蹭!”
年輕男人手腳都蹭破了,卻不敢抱怨,踉蹌著爬起身。
眼看危機即將解除,藏身暗處的崔蕪卻泛起思量——如今滿城都是胡人士兵,雖然上峰下令,不許隨意殺人,可想都知道底下人不會乖乖聽話。
她能僥幸躲過一回,不代表每次都這么幸運。尤其崔蕪剛經歷過小產,身體還很虛弱,沒精力與胡人玩貓捉耗子的游戲。
也許對她而言,最好的選擇不是躲躲藏藏,而是主動置身于危險之中。
“等一下!”
胡人驀地回頭,就見倒塌的木架磚瓦后鉆出一個瘦小身影,臉上沾滿灰土,一雙眼睛卻是清亮如水,毫無懼色。
“你們要找郎中,是不是?”她說,“我就是。”
***
大量的漢人俘虜被帶往城外的胡人軍營,不論戰爭何時結束,也不論哪一方是最后的贏家,他們的結局已然注定。
胡人不在乎漢人俘虜死活,在他們看來,一個活著的漢人甚至不如一頭牛或是羊。俘虜們的待遇也不會比牛羊更好,隨意圈起的柵欄,臟污的衛生,惡臭的環境,成了數以千計俘虜的棲身之所。
男人與女人分開關押,女俘虜的待遇比男人稍好,至少營地干凈許多,還能分到毯子蔽體。
可她們的處境也比男人更凄慘,每到夜晚,就有醉醺醺的胡人闖進柵欄,挑選年輕美貌的漢家女子。隨之而來的則是女人的慘叫嘶哭與狼嚎般的狂笑聲。
男性俘虜營中,所有人或蹲或坐于地,頭頂是沉得化不開的夜色,身旁是女子凄厲的哭嚎。
有人面露不忍,有人悲憤交加,有人對前路感到惶恐,更多的卻是眼神呆滯、神情麻木,像極了待宰羔羊。
俘虜營一角蜷縮著兩個人影,正是丁三郎和他身邊的賬房先生。說來也倒霉,這二位原是入城談生意,誰知出門沒看黃歷,居然撞見胡人破城這檔糟心事。逃竄時慌不擇路,遇上一小隊巡防輕騎,結果毫無意外,被當成牛馬逮回營中。
“失策了!”丁三郎咬牙,“原以為鐵勒南下只是謠傳,早些年也有過胡騎南下的傳聞,還不是雷聲大雨點小?沒想到……”
賬房亦是懊悔不迭,卻知木已成舟,說再多也于事無補:“小人白日里偷聽到兩個胡人談話,好似不日要將咱們送去關外,真要離了漢家地界,這輩子都休想活著回到故土!”
丁三郎出身丁家長房,又是正室嫡子,原該是板上釘釘的繼承人,只因一著算錯,就要落得為奴的下場,如何能忍?
“必須想個法子!”丁三郎臉色鐵青,視線無意識地逡巡,“我不能……絕不能……”
他的話音突然頓住。
丁三郎目光驟凝,久久再未言語。賬房回頭看去,只見不遠處還算清凈的角落里,坐著一道似曾相識的清瘦側影。
賬房驚訝:“她怎么在這兒?”
丁三郎低聲道:“我有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