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虜營每日只管一頓飯,入夜后,兩個小兵模樣的胡人走進柵欄,將兩只木桶扣在地上。
“你們這些兩腳羊,吃飯了!”
雜糧餅撒了滿地,那玩意兒頂著“雜糧”的名字,其實大半是谷殼麥麩,又干又硬難以入口,甚至不如戰馬吃的豆餅有營養。
俘虜們卻一擁而上,瘋了般爭搶著餅子,一邊搶一邊往嘴里塞,唯恐慢上半步就被人奪走。
丁三郎不屑如豬狗一般與人爭食,對賬房使了個眼色。
賬房會意,滿面堆笑地走上前:“這位軍爺,小人有要事稟報你家將軍,還望軍爺幫忙帶句話。”
他用身體遮擋著,從袖中摸出一吊銅錢,塞進胡兵手里。
誰知胡兵掂了兩下,不屑地丟在地上,也不細問帶什么話,指著賬房就是一句生硬的漢話:“打!”
賬房還沒回過神,已經被一刀鞘拍倒在地。兩三個胡兵圍著他,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賬房跟著丁三郎久了,錦衣玉食車馬代步,何曾吃過這等苦頭?挨不了兩下,他就痛得哀嚎起來,一邊抱頭翻滾,一邊連聲哀求:“軍爺饒命!小人無意冒犯,當真有要事……哎喲,稟報!”
胡兵不理會,繼續打。
賬房實在扛不住:“軍爺別打……這營里有奸細!有奸細啊!”
胡兵高舉的刀鞘停在半空,相互看了眼,抬腿將賬房踹翻過來:“說,奸細是誰!”
賬房唯恐答慢一句,雨點般的拳腳再次落在身上,毫不猶豫地伸手一指:“是她!”
他指定的正是崔蕪。
胡兵的目光瞬間轉來,刷刷連響,彎刀出鞘。火光照耀下,崔蕪微微蹙眉,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一道身影突然竄出,張開手臂擋在她身前。
“誤會誤會,純屬誤會!”那人對胡兵賠著笑,“各位軍爺,這是我妹……小弟!咱們兄弟都是良民,不是什么奸細!”
崔蕪認出了他,詫異地挑起眉。
這位居然是個熟面孔,正是當初巷子里差點死在胡人刀下的年輕男人。
男人對著胡兵連連作揖,實則用后背遮擋住崔蕪,一個勁地將人往身后藏:“您瞧見那位相貌堂堂的帥郎君了沒?他是我同族的三哥……對,就是白日里給您塞金子的那位!這小子是咱們小弟,他要是奸細,我跟我三哥不得同罪論處?”
他雜七雜八地嚷嚷了一通,忽然抬高聲量:“你說是吧,三哥?”
丁三郎:“……”
原定的計劃被莫名其妙打亂,丁三郎眼角瘋狂抽跳,應不是不應也不是,恨不能將“同族兄弟”一板磚拍死。
“老六瘋了嗎?”他暗暗咬牙,“那女人跟他什么關系,這么替她出頭!”
但他問不出口,丁六郎也不會回答,至于胡人士兵,壓根不想理清漢人們復雜的“親戚關系”,直接打了個手勢:“全都帶走!”
一聲令下,如狼似虎的鐵勒人沖進柵欄,將人拎小雞似地拖了出去。
***
空地上豎起若干木頭樁子,每根上面都綁著一個大活人。鐵勒胡兵嘻嘻哈哈,手里挽著弓箭,儼然要拿活人當箭靶。
這是胡人對待“奸細”的態度,他們沒有審問的耐心,但凡沾了嫌疑,不問男女,一律處死。
胡兵呵斥著,將最后一人推向木樁。“他”趔趄兩步,忽然轉過身,抬袖抹去臉上灰土,又打散頭發。
胡兵嫌“他”走得太慢,高舉刀鞘就要砸落,冷不防瞧見她塵土后的真容,手腕顫抖了下,那一刀便再也落不下來。
“這位軍爺,煩您給耶律將軍帶個話,”崔蕪不想利用容貌優勢,奈何生死一線,容不得她清高,“我有法子為胡都將軍治傷。”
她并不認識帶兵的鐵勒將軍,只是憑著聽來的三言兩語,依稀拼湊出大概。從容不迫的態度卻將胡兵震住,他狐疑端詳著崔蕪,又被她過分灼盛的容光逼迫,不由自主地轉開視線。
“我去稟報將軍,”他色厲內荏地呵斥著,“要是敢耍花樣,我就砍了你的腦袋喂狗!”
崔蕪放下心來,看著一溜煙跑沒影的胡兵和其他蠢蠢窺伺卻沒有采取任何行動的胡人,她知道自己賭贏了。
美貌與才華是天賜的稟賦,雖然亂世之中,身具稀世美貌卻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極容易成為受人覬覦的羔羊,但只要運用得當,未嘗不能成為保命的籌碼。
崔蕪身無長物,籌碼有限得很,每一枚都必須物盡其用。
胡兵很快回來,繃著臉道:“將軍要見你!”
崔蕪毫無意外,微微一笑。
她不知這位帶兵的“耶律將軍”與后世史書的遼帝是否有關,單從年歲來看,似乎十分相近。他正值男人最鼎盛的年紀,生得輪廓剛硬,粗獷威武,皺眉看來時,有種刀鋒般的威懾力。
“你說,你會治箭傷?”他看著匍匐在地的崔蕪,冷冷道,“把頭抬起來。”
崔蕪一邊在心里吐槽封建社會見人就跪的糟粕,一邊馴服抬頭。下一瞬,胡人將軍步了小兵后塵,視線被猝然盛放的容光灼痛了。
“你是郎中?”他到底比小兵穩重,再多的感嘆也只壓在心底,面上依舊威嚴,“你能治好胡都的傷?”
崔蕪并不敢肯定,但她學的是西醫,治外傷比單純看病要多幾分把握:“小人自小學醫,不敢說十分精通,對治療金鏃外傷還算有些心得。”
耶律將軍盯著她半晌,施足了壓力,才對小兵道:“帶她去胡都將軍營帳。”
“胡都將軍”是個三十來歲的壯漢,躺在單獨的營帳,被五六個頭發花白的郎中圍著。看得出來,這幾位爭執了好一會兒,只是沒個定論,因為此人中箭部位太寸,十分靠近腹股溝。
崔蕪湊過去瞧了眼,頭皮有些發麻——不是因為胡都沒穿外褲,幾乎是坦露著**部位任人觀瞻,而是這個位置、這個深度,箭頭即便沒傷到動脈血管,也極有可能在拔出時造成二次傷害。
然而崔蕪沒機會退縮,耶律將軍緊跟著進了營帳,鷹隼般的目光來回掃視,喝問聲自然帶出殺人如麻的戾氣:“怎么還沒拔箭?等什么呢!”
幾個郎中都是平頭百姓出身,何曾見過這等陣仗?一個個顫巍巍的不敢說話。
耶律將軍面色一冷,撫住腰間刀鞘的拇指頓住,大有殺雞儆猴之意,就聽旁邊有人極清脆地開口道:“胡都將軍傷在腿根處,拔箭時極有可能傷及血脈。還請將軍命人準備熱水和麻布,麻布需在開水中滾過,再用火烤干。若是條件允許,熱水中可加入少量鹽。另外,還需要匕首和銅鑷,若是軍營沒有,不妨向俘虜營的女眷問問。”
耶律將軍驀地回頭,果不其然瞧見崔蕪。
當所有人的視線聚焦在同一人身上時,壓力不是一般的大。萬幸崔蕪有過數次死里逃生的經歷,已經可以泰然處之:“再請將軍命人將營帳內外打掃干凈,不能有灰土塵埃。稍后拔箭,劇痛難忍,亦會有鮮血濺出,必須將傷員四肢綁縛固定,其余人等退出帳外。”
她以囚俘之身指使敵軍主帥,是一件非常荒謬的事。偏偏神色自如、態度鎮定,吩咐的各項事宜有條不紊,叫人不自覺地想要服從。
耶律將軍略作沉吟:“你有多少把握?”
崔蕪并沒有完全的把握,傷勢拖延得太久,衛生情況也不容樂觀,即便僥幸拔出箭,很難說不會引發感染和并發癥。
但此時此地,由不得她退縮,只能硬著頭皮上:“五分。”
這已是潤色過的結果,耶律將軍卻很不滿意,只聽“嗆啷”一聲,彎刀出鞘,泛著寒意的刀刃架于崔蕪頸間:“你說什么?!”
那刀鋒利得很,輕易削斷兩綹滑落禁錮的發絲。崔蕪卻面不改色:“這世間沒有十分篤定的局面,五成贏面已然不低。將軍乃久經戰陣之人,該明白生死不過是銅板兩面,翻覆過來就是定局。”
“我能給的只有五成,剩下五分,要看天意。”
耶律將軍冷冷瞧她,崔蕪情知此時不能露怯,強迫自己硬碰硬頂回去。兩人無聲交鋒片刻,終是耶律將軍先開口:“照她說的去做。”
胡人或許有許多可供詬病的地方,辦事效率絕對沒得說,不到半個時辰,熱水和麻布、匕首準備就緒,營帳也清理得片塵不染。
崔蕪在水盆里洗凈了手,額外用草木灰蹭了兩遍,然后用刀鋒小心翼翼撥開傷處血肉,麻布蘸了淡鹽水清創,再用蘆葦管將膿血導出。
做完準備工作,她看清了那只箭的箭頭,入肉兩分,巧妙避開了動脈。
這是好消息,壞消息則是,箭頭離血管實在太近了。且因為箭頭的錐形構造,一旦拔出,十有**會傷及血脈。
古代沒有輸血的條件,如果不能及時止血,這條命就算交代了。
崔蕪沉思許久,嘆了口氣,忍痛從貼身荷包里摸出一個鴿蛋大小的木盒。
荷包里裝著她的全部家當,幾件小巧易攜的赤金首飾,此外就是這個木盒。這是請木匠特別打造的,里頭裝的不是明珠瑪瑙,而是一團線與一根針。
針身極細,八成銀,兩成銅,微彎如月鉤。線是取羊羔腸子里層黏膜,在草木灰水中浸泡清洗,平整后再以硫磺煙熏。
這兩樣東西聽著不難,卻花了崔蕪不下二十貫錢,小半輩子的積蓄。
不是不心疼,但縫針和手術線,大約是一個外科醫師流落古代最后的堅持。
耶律將軍掀帳進來時,崔蕪正將縫針和手術線浸入淡鹽水消毒,又用燭火高溫烤透。火光映照在她側臉上,勾勒出姣好的輪廓與專注的神情,與大戰前擦拭兵刃的將士微妙神似。
草原漢子崇尚血勇,瞧不上中原的“兩腳羊”。在大多數胡人印象中,這些中原人柔弱無能又貪生怕死,面對外族的屠刀,只會像羊群一樣哭號奔逃。
但崔蕪與他們不同,無論是寒刃加頸面不改色,還是若無其事地清洗血淋淋的傷口,都顛覆了耶律將軍的固有認知。
他對崔蕪生出好奇……前提是,這個女人處理外傷的醫術,像她表現出的一樣高超而深不可測。
“你的要求,我都滿足了,”耶律將軍冷冷道,“什么時候拔箭?”
崔蕪看向傷員,他大敞四肢,手腕足踝被牢牢捆縛在床角的四根立柱上。很顯然,傷員本員對這個造型不太滿意,銅鈴似的眼惡狠狠地瞪著崔蕪。
“中原女人,”胡都用不太靈光的漢話說道,“我如果死了,你也得陪葬!”
崔蕪本可以直接動手,但她聽到帳外胡人隱約的呵斥聲,心念電轉間,突然道:“我需要人幫手。”
耶律將軍皺眉沉默,大約是以為她在玩花樣。
崔蕪誠懇道:“拔箭時極有可能勾破血脈,我需要有人幫我鉗制血脈,盡可能減少出血量,方便縫合傷口——你也不希望自己麾下大將因為失血過多而葬身于此吧?”
耶律將軍:“你想找誰幫手?”
崔蕪立即道:“我表哥!就在外頭的木樁上!”
于是半刻鐘后,新認的“表哥”被推進營帳。按照崔蕪的要求,他臉和雙手都清洗干凈,人也換了件干凈衣裳,雖是粗麻料子,瞧著倒也精神。
他張口想說什么,卻被崔蕪先聲奪人地往臉上一摁,臨時裁制的粗麻口罩堵上了話頭,崔蕪壓根不給他開口的機會:“表哥來得正好,稍后拔箭,還請表哥幫手。”
她將一把鑷子塞進男人手里,用銅打造,一端扁平,另一端卻是鑄成耳勺模樣,想必是閨閣女子修理蛾眉的器具,被崔蕪臨時征用了來,同樣用淡鹽水和火烤消過毒。
丁六郎看看鑷子,再瞧著崔蕪,臉上掠過一絲古怪神色,卻什么也沒說。
崔蕪沒留心他的異樣,即便瞧見了,也只以為是古代土著不適應現代外科器具。她用匕首割開傷口、剔除膿血,饒是胡都四肢都已被綁縛固定,仍痛得變了臉色。
“該死的中原女人,”他罵道,“你該不會是故意……”
話沒說完,胡都只覺傷處一陣刺痛,“叮”一聲脆響,箭頭已然取出,血淋淋地丟進水盆。
崔蕪已經足夠小心,奈何中箭部位太刁鉆,箭簇無可避免地勾破血脈,一縷細細的血液隨即噴射而出。
耶律將軍堅持留下,見狀變了臉色。他見過太多勇士,未曾倒在面對面的廝殺中,卻因外傷感染或是失血過多,最終無力回天。
“你……”
他剛說一個字,崔蕪卻似早有準備,眼疾手快地一探,銅鑷鉗制住血脈上端,血流頓時緩了。
“愣著做什么!”她厲聲斥道,“還不幫忙!”
丁六郎如夢初醒,接過她手中鑷子。崔蕪更不遲疑,換了兩把尖頭鑷子,同時操作銀針與羊腸線從血管頂部下手,先從外往里,再由里向外,再飛快地打了結。
這是標準的手術結,托過去十年間,崔蕪時常用豬皮練習的福,這門手藝不算生疏,沒辜負當年勤學苦練流下的汗水。
不幸中的萬幸是,血管只是勾裂一線,并沒完全斷裂,還不需要動用更為復雜的三點吻合法。
縫合完畢后,再次用淡鹽水清洗傷口,然后縫合皮肉。饒是她手腳足夠麻利,即將完工時,依然覺得天旋地轉。
這是低血糖的癥狀。
崔蕪手抖了下,針尖險些刺歪。她不敢逞強,忙閉目轉頭,口中道:“有吃的嗎?”
手術還沒完全結束,但耶律將軍就在一旁,親眼目睹了傷口縫合的全過程。眼看這中原女人只用一根怪模怪樣的針和一團線,就解決了讓眾多郎中頭疼不已的大麻煩,而縫合后的傷口也立刻止了血。
古人沒有“傷口感染”和“并發癥”的概念,在耶律將軍眼中,這已是“大獲全勝”。
“這女人有大用,”他不動聲色地想,“有她在,可以解決許多麻煩。”
出于這層考慮,耶律將軍沒有刁難崔蕪,立刻命人端來炒米和烤肉。雖說米是粟米,谷殼未曾脫凈,肉是肉干,咬起來**,卻比牛馬都不吃的雜糧餅強多了。
崔蕪打完最后一個結,用最快的速度洗凈手,抓起烤肉不要命地往嘴里塞。
然后她抬起頭,發現丁六郎正用一種莫測的眼神打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