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蕪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醒來時,人已躺在錦繡叢生的羅漢床上。
床邊坐著一道身形,面容陰鷙、眼神森然,正是孫彥。
眼看崔蕪醒了,他冷哼一聲:“醒了就起來,我有話問你。”
崔蕪不答,只盯著孔雀紗羅床帳上綿綿密密的圖案,金銀細絲繡出寓意多子的石榴,像一個豁牙咧嘴的諷刺。
孫彥見她不說話,臉色越發陰沉:“倒是命大。這些年,父親下令處置了不少不懂事的婢妾,能從他手里撿回命的,你還是第一個。”
這話讓崔蕪凝聚起少許神智,想起昏迷前看見的那道身影,眸子黑沉。
她知道孫彥正觀察著自己,稍露破綻就會被抓住把柄,索性做出冷淡厭倦的神色:“你到底想說什么?”
孫彥卻是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心道:總算開口了。
“我聽說消息趕來時,其實已經遲了。誰知進了院子,發現從親兵到婆子,都被人打暈在地,”他說,“我倒是想問問你,從哪請來的幫手?這樣好的本事,連我節度使府都能來去自如。”
崔蕪剛醒,人倦得很,懶怠與他多說話,只道:“我若有這個能耐,早想法子逃出這鬼地方,還能被你逮住?”
理是這個理沒錯,孫彥此問更多是在試探,并非當真懷疑她。
然而崔蕪這般冷漠厭煩的口吻,好似孫府后院是什么刀山火海滾油鍋,燙得叫人待不住腳。
孫彥聽在耳中,不由戾氣橫生。
“我勸你早些熄了這心思,”他語氣越發不善,“等正室夫人進門,我自會納了你。”
崔蕪語氣比他還冷,仍是一句:“我不做妾。”
孫彥沒曾想她性子如此倔強,吃了這許多責罰依然不改前言,忿恨道:“館閣女子從來柔順媚人,怎地養出你這般倔驢脾性?是你那鴇母太寬和了,還是我太縱著你了!”
崔蕪冷笑:“是啊,我就是頭倔驢,大郎君既然嫌棄,又何必給自己找不痛快?”
孫彥沉下眉眼:“想激我逐你出府門?做夢!你這輩子生是我孫家的人,死亦是我孫家的鬼。”
崔蕪怒到極致,反而冷靜下來:“我就是我,身體發膚、所思所想,皆由自己主宰。終此一生,你都休想染指分毫!”
孫彥氣得渾身亂顫,突然面露森然:“好一個休想染指分毫!今晚我便要你知道,你到底是誰的人!”
他仗著孔武有力,將崔蕪摁在枕上,“嗤啦”一聲,新換的衣裳再次撕裂,從肩頭干脆剝落。
崔蕪臉色慘白,緊咬的嘴唇滲出一線血痕。
兩側床帳隨即扯落,沉重的紫檀木架子床微微顫晃。
這不是第一回。
若說亂世人命比草卑賤,那女子就是卑賤中的卑賤。她們是玩意兒、是擺件兒、是所有物和附屬品,處置不需要征求本人意見。
于土著女子而言,肌膚之親足以締造男女間最親密的關系,建立無法拆分的聯系。但是對崔蕪來說,這個論調顯然不成立。
有誰會因為被惡犬咬了口,就對野狗情根深種、無法自拔?
另一邊,孫彥瀉了心頭憋悶數日的郁火,起身時格外心滿意足。他穿戴好衣袍,正要束上玉帶,忽然心有所動,轉身吩咐道:“替我束好腰帶。”
崔蕪懶得搭理他,裹在被中翻了個身。
孫彥先是愕然,繼而惱火,待要發作,門外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低聲道:“郎君,大人傳召。”
孫彥臉色陰晴不定,想著要將人心甘情愿地拴在身邊,總得用些懷柔手段,于是道:“罷了,你且歇息,我忙完了再來瞧你。”
知父莫若子,沒人比孫彥更清楚自己父親的殺伐手段,若不能說服這位坐鎮吳越的鎮海軍節度使,崔蕪這條撿回的小命隨時可能再次弄丟。
是以匆匆去了。
崔蕪身心俱疲,連眼睛都不想睜,耳聽得孫彥走出門去,她非但沒覺得放松,反而從胸臆深處涌上一腔煩悶,猛地撲到床沿,嘶聲干嘔起來。
她身份尷尬,所處院落更是偏僻,除了門口看守的下仆,平日里鮮少有人出入。這一番動靜并未驚動婢女,更不用指望有人進來探視,崔蕪只能撐著虛透的身子,慢慢挪到案前,給自己倒了碗茶。
入口才發現,是冷的。
崔蕪渴得嗓子冒煙,明知飲食生冷無益,還是將冷茶一口氣喝完。
忽聽門外傳來腳步聲,壓得極輕,卻沒逃過崔蕪耳朵。
這不是丫鬟仆婢的腳步,女婢們走不出這樣大的步子。也不是府中親衛,蓋因他們的腳步聲重得多。
崔蕪心念微動,猛地拉開門。
下一瞬,她和一個黑衣蒙面的陌生男人目光相遇。
***
半刻鐘后,走廊上再次傳來腳步聲,這一回粗重得多,也雜亂得多。
是府中巡值的親兵。
自從孫昭派人賜死崔蕪,孫彥得了教訓,將院中仆婢換作得用的親衛,既是監視,亦是保護。
為首之人是孫彥身邊第一得力的親隨,名叫寒汀。他大約是得了孫彥囑咐,抬腿踹門毫無顧慮,進屋后第一時間環顧周遭,沒發現可疑身影,這才微微松了口氣。
“芳荃姑娘,”他對床上的崔蕪抱拳,視線謹慎地盯著鞋尖,“冒犯了。”
崔蕪像是剛睡醒,裹著被子坐起身,反感地皺了皺眉。
她在青樓時的花名是“紫鳶”,孫彥嫌俗氣,改成了芳荃,意為香草。
就好像草比花兒更高貴似的。
“方才有只野貓鬧事,郎君吩咐咱們驅走,莫要驚擾姑娘,”寒汀很客氣,“姑娘可曾聽見異響?”
“有啊,”崔蕪答得干脆,“你方才踹門的動靜那么大,我又不是聾子,當然聽得見。”
寒汀噎了片刻:“那姑娘可曾見到可疑之人?”
崔蕪不耐:“你找的到底是人還是貓?”
寒汀被她連懟兩回,想起自家郎君虎口處那道入肉三分的齒痕,心說:這女子真是又悍又利,也不知自家郎君看上了她什么。
他定了定神,復述孫彥的吩咐:“郎君吩咐,這院子太過冷僻,不宜養傷,為您重新安排了居所,還請姑娘收拾東西,準備移步。”
崔蕪像是倦得厲害,懶懶倚在床頭,眼睛都睜不開:“我在這兒待得挺好,不想折騰。”
寒汀嘴上客氣,卻不容質疑:“郎君有命,請姑娘挪步。”
崔蕪逃跑失敗,又連兩遭折騰,連折辱帶刑囚,早就憋了一腔邪火。
如今得了發泄的出口,索性將被褥掀開:“我說了,不走,你聽不懂人話嗎!”
寒汀抬眸:“郎君的脾氣,姑娘是知道的,莫要……”
話音戛然而止,他看清了崔蕪此刻形容,瞳孔因震驚而劇烈收縮。
月白色的杭綢抱腹遮得住胸前風光,卻掩不住脖頸肩頭的柔白肌膚。
比曼妙身姿更叫人挪不開眼的,是她后背上的道道血痕,一路攀爬上脖頸,仿佛一雙鮮血淋漓的手,狠狠掐住了脖頸。
“反正我今兒個累了,不打算挪動地方,”崔蕪懶洋洋地支著腦袋,放任曼妙身姿暴露在一干護衛眼中,“諸位若執意勉強,就請將我抬出去吧。”
寒汀:“……”
眼前春光乍現,他卻萬萬不敢窺視,忙不迭偏開頭:“此、此事,屬下做不了主,這就稟報郎君定奪。”
說完,逃也似地跑了。
崔蕪沒急著動,側著耳朵聽了會兒,確認寒汀去得遠了,將里側裹成一卷的毯子扒拉下:“人走了,放心吧。”
毯子滑落,露出黑衣男人罩著黑巾的面孔。
他動作利落地撐起身,誰知羅漢床空間有限,這么一起一坐,不可避免地與崔蕪發生肢體蹭觸。
而她現在外衫盡除,僅著一件抱腹。
柔膩的觸感過電般掠過指尖,黑衣人身形微僵,不敢再有動作,甚至不敢細看,自己碰到的究竟是何處。
他挪開視線,低聲說了句什么。
崔蕪沒留神,一時錯過了:“你說什么?”
“你……”黑衣人開口居然打了個磕絆,咳嗽兩聲才若無其事道,“你且將衣裳穿好。”
崔蕪:“……”
她一邊暗自嘀咕“都闖人閨房了,連這點陣仗都不敢瞧,”一邊將衣裳粗粗拉好:“這樣成了吧?”
黑衣人總算將頭轉了回來。
他動作飛快地掀被下床,轉過身時,已然目光沉靜。
“在下與姑娘素未謀面,”黑衣人說,“姑娘既是孫府中人,為何相助在下?”
崔蕪奇怪:“明明是你先救的我,我不過還你一個人情,很意外嗎?”
黑衣人:“……”
崔蕪笑了笑:“孫昭將我賜死之際,有人打暈侍衛救了我一命。”
“你以為我當時咳得睜不開眼,就認不出救命恩人嗎?”
黑衣人沉默片刻,沒問崔蕪是怎么認出他的。
“既如此,在下與姑娘兩不相欠,”他道,“姑娘保重。”
說完,轉身要走。
誰知崔蕪另有打算,在他抬腿前先發制人:“不管你潛入孫府有何意圖,我能幫你。”
黑衣人腳步頓住。
崔蕪原本只有三分把握,見他反應,又添了兩成:“此地是節度使府,不存在認錯路的可能,不請自來,不是行刺就是盜寶。節度使府守衛森嚴,單你一人,險阻重重,如果有人相助,則事半功倍。”
黑衣人思忖片刻,轉過頭來。
“所以呢?”
崔蕪:“你也看到了,孫昭要我性命,我跟他們可不是一路人。既如此,何不互幫互助,各取所需?”
她要將主動權握在手里,不給對方沉吟質疑的機會,一口氣把話說完:“不管行刺還是盜寶,都得找對地方,你的目標是哪?正院、庫房,還是書房?”
黑衣人起先不答,聽到最后一處地點,倏爾瞇眼。
崔蕪多年青樓生涯不是白熬的,只憑一個眼神就判斷出,自己猜對了。
“原來你的目標是書房,”她倒了冷茶,用手指沾著,畫出簡易的示意圖,“這是西偏院,這是正院,這是后花園……正院原也有個書房,不過是做樣子看的,真正存放機要文卷的,是花園東首的小院子。”
黑衣人就算原本存疑,見她畫出地形圖,也不由凝肅了眼神。
“此地守衛外松內緊,除了明面上的護衛,還有蟄伏暗處的部曲,加起來不下二三十人,更有機關暗箭,觸之即死,”崔蕪說,“閣下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我面前,身手想必不俗,但你只有一人,想同時避開守衛與機關,難度可不小。”
她說的有理有據,黑衣人聽進去了:“你有法子?”
崔蕪敢開口,便是在心里做了全盤推算:“先告訴我,你到底要找什么?”
她幾乎已經確定,黑衣人不是為行刺而來,否則他要刨根究底的就不是書房所在,而是孫家父子的行蹤。
黑衣人沉默不語,顯然還沒完全相信她。
崔蕪想了想,要他對一個剛認識沒多久的人付諸信任,確實有點強人所難。事實上,她也無法完全肯定對方值得合作,只是她沒有選擇。
孫家父子執掌鎮海軍,于江浙一帶只手遮天,單憑崔蕪自己,想逃出節度使府千難萬難,只能借助外力。
“好吧,你不信我,我不勉強,”思忖再三,崔蕪主動讓了一步,“不管你想找什么,我都可以幫你進入書房,但我有個條件。”
這一回,黑衣人終于有了反應:“什么條件?”
崔蕪鋪墊了這么多,等的就是這一句:“幫我離開潤州城!你能潛入節度使府,應該有法子吧?”
這個條件不算簡單,黑衣人再次沉默。
崔蕪心中火燒火燎,臉上卻不露分毫,一只白如羊脂的手抵住窗板,就聽本已遠去的腳步聲再次挨近。她揚起下巴,半是挑釁半是催促地揚了揚眉:時間有限,考慮好了嗎?
黑衣人沒有太多選擇,飛快權衡過,下定決斷:“可以。”
崔蕪卻沒這么好糊弄,將瑩白掌心伸過去。
黑衣人皺眉看著她。
崔蕪理直氣壯:“口說無憑,信物為證。”
黑衣人沒想到這個看似嬌柔的小女子這般難纏,略作思忖,將匕首還入鞘中,一并遞過。
“你打算怎么做?”
崔蕪眼波流轉:“簡單,煩請郎君替我傳封信。”
她撿了張嵌入花瓣的緋紅箋紙,提筆寫下兩句話:“從我這偏院出去,往東走一射之地,是一處名叫‘松濤齋’的院子。郎君只需避開守衛,將信留在桌案上即可。”
松濤齋是什么地方?
那是孫昭次子,孫彥同胞兄弟孫景的居所。
信箋上并無他語,只有兩句前朝詩句:自有春愁正斷魂,不堪芳草思王孫。
情意綿綿,應時應景,襯著清婉秀麗的簪花小楷,以及緋紅箋紙上若有似無的幽香,幾能叫人醉倒。
黑衣人有點明白她想干什么了。
“鎮海軍節度使之子,自小耳濡目染,怕是沒那么容易上當,”他沉聲道,“若姑娘的計策不奏效,又當如何?”
崔蕪嫣然一笑:“先試試。總歸沒壞處,不奏效再想別的轍。”
黑衣人定定瞧了她片刻,閃身離去。
試試的結果……自然是管用的。
一刻鐘后,院門口傳來騷動聲,依稀是看守崔蕪的侍衛在攔人。然而闖關的這位是個紈绔性子,被攔后非但不肯知難而退,反而和親衛杠上了。
“郎君有命?我不姓孫?我不是孫家郎君?怎么我在自己家,還有地方不能去!”
“都給我讓開!今兒個誰敢攔我,我打斷他的腿!”
屋里的崔蕪聽著動靜,嘴角浮起一絲極微妙的笑意。
事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