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球苑響起隆隆鼓聲,十余面織錦彩旗迎風獵獵,寶津樓上坐滿皇親貴眷。
陸諶換好馬毬服,頭扎軟巾,肩披錦繡,腰束革帶,騎著剪鬃束尾的膘壯駿馬,和謝云舟各率一隊禁軍進了球場。一行人個個鮮衣怒馬,英武挺拔,氣勢豪壯。
兩隊禁軍一方披紅綢,一方披藍綢,上場后互相碰了碰球杖,以作招呼。
雙方勒馬停住,紅隊里一人笑道:“陸秉言,咱們說好了啊,今日一戰,你可不能對小郡王手下留情!咱們這些西軍舊部全都指著這回呢,非把他們涇原軍干趴下不可!”
“就是!”身后的將士笑起來,跟著起哄,“誰都知道你倆好得跟親兄弟似的,可不興放水啊,誰放水誰孫子,說啥也不能讓他們搶了頭籌!”
謝云舟從旁聽見,球杖在手心里轉了兩轉,笑罵道:“呦,幾日不見,薛二郎長本事了啊,還想和我爭頭籌?來來來,你且試試!”
那廂聊得越發火熱,陸諶卻始終不發一言,只牽唇笑了笑,勒馬立在一片光瀑之中,辨不清眉目神色。
少頃,發令侍者手上繡旗一揮,球苑里登時鼓聲大噪,十余匹駿馬一齊沖向中場,蹄聲浩蕩如奔雷。
陸琬興奮地牽住折柔衣袖,指給她看:“阿嫂快看,開始了!”
折柔也跟著笑起來,微微坐直了身子,神情專注地看向場上局勢。
陸諶和謝云舟性子不同,打法也全然不同,一個是穩中求準,一擊必中,一個則是迅疾張揚,勢不可擋。
兩人很快先后各中一籌。
陸琬歡喜地道:“阿嫂你看,鳴岐表哥也中了一籌!”
看著她的模樣,折柔忍不住笑起來,提醒道:“他和你阿兄可是對手。”
陸琬神情激動,杏眸亮晶晶的,“兩個都是我阿兄,哪個進球我都高興!”
說話間藍隊又進一球,上半場比分打平。
金鑼敲響,場邊禁軍用力擂動大鼓,人群中爆出陣陣叫好喝彩。
折柔也為這氣氛所感染,心神激蕩起來,和陸琬一同拍手叫好。
球杖轉出一道瀟灑的弧線,被謝云舟架在肩頭。
日光耀目,他微微瞇起眼睛,下意識看向她的位置。
只一眼便收回目光。
動作細微,幾不可察,卻盡數落進陸諶眼中。
不必看,他也知曉那是誰所在的方向。
勒馬轉身,陸諶眸光晦暗不明。
下半場很快開始。
彩球入場,謝云舟一馬當先,直接搶中頭桿,騎著他最心愛的玉狻猊,白馬藍袍,如同一道撕裂天際的閃電,在飛揚的塵土中疾馳奔突。
陸諶一隊五人很快圍上,阻住他的來勢。
謝云舟看了眼同隊的將士,眉梢一挑,冷不防將彩球向后一推。
這一遭出人意料,紅隊防備不及,彩球穿過交錯混雜的馬蹄,直朝他身后一個黑臉漢子的杖下滾去。
“接球!”謝云舟揚聲大喝。
黑臉漢子縱馬上前,伸桿就要去接,卻見陸諶瞬間把韁繩在掌心繞上幾道,一蹬馬鐙,猛地翻身而下,矯如燕子抄水,長臂一探,輕巧挑開他的球桿,順勢從馬蹄下勾出彩球,看準時機,揮杖一擊。
“啪”一聲脆響,彩球騰空而起,有如靈蛇吐信,眨眼間破門而出。
場下安靜一瞬,又齊齊爆出驚呼喝彩。
“上將軍!上將軍!”
“陸三郎,漂亮!”
陸琬也激動不已,站起來拍手,“阿兄!好俊的身手!”
折柔卻沒有心思歡呼,反倒攥出了一手心的冷汗。
方才她看得清楚,陸諶是用左腳勾的馬鐙,可他那條腿上膝蓋受過箭傷,一旦吃不住力必會墜馬,這一招簡直是驚險至極。
可場上陸諶卻似越發激進,幾乎是一反常態,面色沉靜,下手卻絲毫不軟,拼奪,追截,挑杖,很快便一人連奪三籌。
見狀,場下熟悉的禁軍大笑起來,打趣道:“今日這球賽著實精彩,過癮!好兄弟上場也不留情面哪。”
鼓聲隆隆一陣接一陣,球場上拼搶越發激烈,塵土飛揚彌漫,馬蹄聲震天撼地。
彩帳中的女眷們看得應接不暇,一個個攥緊了帕子,屏住呼吸。
幾輪追逐下來,藍方只有謝云舟得下一籌,時辰卻已過半,藍隊的將士漸漸有些急躁。
鴻臚寺卿家的張五郎尤為急躁。
眼看著今日陸諶在十六娘面前大出風頭,他卻還一球未進,甚至好幾次到手的球都被陸諶截走,一時搶紅了眼,新仇舊恨涌上心頭。
鬼使神差一般,見彩球滾近,他余光看準情形,忽使猛力抽出一杖——
彩球猝不及防地穿過人群空隙,直接抽中陸諶身下駿馬的右耳。
那馬兒驟然吃痛受驚,長長嘶鳴了一聲,前蹄騰空,在場上狂奔起來。
全場一片驚呼。
折柔心一緊,倏地站起身,幾步走出彩帳。
陸琬也急忙跟出去。
萬幸陸諶反應奇快,眸光一沉,眼疾手快地控住韁繩,在掌心迅速纏過幾道,手腕用力,猛地向后勒緊。
謝云舟也及時策馬跟上,連同場上眾人一起逼停了瘋馬,轉瞬之間,一場險情消弭于無形。
折柔心神一松,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握著陸琬的手都在微微發顫。
陸琬松一口氣,反握住她的手,關切道:“阿嫂沒事吧?”
折柔笑笑,搖了搖頭。
正要往回走,余光忽然瞥見遠處的彩帳外,有一個同樣滿是關切、又如釋重負的身影。
心口莫名咯噔一跳,她定眸看去。
是徐十六娘。
兩處離得有些遠,看不清她的五官神色,可折柔剎那間生出一種直覺。
和旁人帶著幾分置身事外的驚怕不同,那是純粹的擔心心上人的模樣。
方才陸諶的情形雖然驚險,但化解也只在瞬息,在場眾人都還不及反應,只有她和陸琬急得走出了彩帳,除此之外,便是徐十六娘。
折柔愣了一下,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禁軍姓陸的將軍、淡粉色砑花箋、衣領上的脂粉香、陸諶異樣的神色……
那些細微的異樣在瞬間連成一串,交織出一個她不愿相信的可能。
是巧合么?可是……會有這樣的巧合么?
折柔如墜冰窟,手腳冰涼發抖,腦中嗡嗡作響。
她不是沒有想過,陸諶初回上京,官場上沒有助力,少不了要應酬做戲,但他心是沒有變的。
可原來……這些時日,他一直是在她和旁人之間左右逢源么?
鄭蘭璧想為他求娶徐十六娘,他是不是也有這樣的心思?所以才會假稱應酬,去見旁的女子,去教旁的女子騎馬?
是啊,和那樣金尊玉貴的小娘子比起來,她有什么?
她什么都沒有。
好像被人生生捏住了心臟,攥成一團冷雪,胸口一陣陣地刺痛,甚至不敢呼吸,只想要干嘔。
折柔感覺視線一瞬一瞬地發虛,周遭的聲音聽起來無比遙遠,像隔了一層厚厚的罩子。
“阿嫂,你怎么了?”陸琬轉過頭,關切地看著她,“是哪里不舒服?”
折柔本能地搖頭,拍了拍她的手,擠出個笑來,“沒事,可能是方才嚇著了,胸口有點悶,我去池邊吹會兒風。”
“那我跟你一起。”
“沒事,我自己就好。”
陸琬見她似有心事,不想讓人知曉,于是也不多做堅持,只吩咐女使遠遠跟著。
折柔走出不遠,身后忽然起了異動,像是馬蹄震地,周圍的人紛紛驚呼奔逃。
“娘子小心!”有人沖她呼喊。
折柔也察覺到危險,可腦中嗡鳴不止,身上沒有力氣躲避,她完全來不及反應,茫茫然間,只看到一片紅底織金的衣襟,有人護住她的后腦,抱著她撲摔到地上。
越過那人的肩頭,她看見一道青藍身影凌空飛身躍上瘋馬,手臂纏住韁繩,不要命似的向后猛地一拉,只聽一聲巨響,連人帶馬一齊轟然倒地。
全場一片嘩然,四周的禁軍和侍者都白了臉,齊齊朝這邊奔來。
折柔倒在地上,慢慢回過神來,抬頭看向身上的人。
日光強烈刺目,完全看不清眉眼五官,她卻一瞬認出是陸諶。
“妱妱!”他急聲喚。
鼻子一酸,眼前的人瞬間成了模糊的影子,眼淚不斷地往外流。
折柔閉了閉眼,把頭轉到一邊。
陸諶臉色猛地一變,一把將人抱了起來,回頭厲聲喚軍醫。
那邊禁軍七手八腳地拉走了倒地瘋馬,謝云舟捂著胸口站起來,幾步追過來,急問:“她傷著哪了?”
陸諶眉目陰沉,不動聲色地避開他伸來的手,“先讓軍醫看了再說。”
今日設辦馬球賽,禁軍中的軍醫都在苑中隨侍聽調,聞令很快趕過來,畢竟是女眷,軍醫只草草檢視一番,試探著問:“娘子身上可有何處疼痛?”
折柔搖了搖頭,輕聲道:“我沒事,請先生去為小郡王診治吧,倘若落下內傷,此刻耽誤不得。”
陸諶抱著她的手臂霎時一緊。
折柔發覺他的不對勁,卻全然無心理會。
她拼命地掐緊了手心,強逼著自己冷靜下來,忍住淚,不要叫旁人看出異樣。
一場馬球賽變故頻生,陸諶和同僚簡單交代幾句,又吩咐人給陸琬送了信,帶著折柔登車返程。
回到馬車上,折柔才看見陸諶手背上劃破了好幾道口子,流出來的血順著手腕直淌進衣袖,到此刻幾乎已經凝干,想來是方才情急護著她,擦過了草坡里的碎石。
而她只過問了謝云舟。
不過,即便她如今看見了,也不打算再過問。
折柔抿了抿唇,垂下眼眸。
馬車里一片死寂,兩個人都沉默著不說話。
“不高興?”陸諶終于開了口,眉眼間卻是山雨欲來,仿佛在隱忍壓抑著什么。
折柔低著頭,咬緊了唇,絲毫不想做出理會。
她心里憋滿了各種各樣的疑慮和難堪至極的猜測,想問卻又不知該從何問起,隱隱地,又怕當真從他口中得到證實,千思萬緒,直悶得胸口生疼。
“怎么?擔心鳴岐?”他語氣里帶了淡淡的嘲意,“放心,他傷不到筋骨,下回見面,照舊能幫你撈魚。”
折柔一怔,待反應過來,只覺不可思議,他這是什么意思?
怒意壓過了心中難過,折柔氣得發抖,抬起頭直視著陸諶,一字一句道:“我與鳴岐,清清白白,從無齷齪。”
我與鳴岐。
這幾個字入耳,陸諶額頭青筋急跳,臉色一陣陣發白。
一股邪火猛地從心底躥起,如同沸騰起一大片滾油,幾乎要叫他五內俱焚。
她從知慕少艾起,便只有他一人。
從初次十指相扣,初次唇瓣相觸,再到后來新婚洞房,她明明羞澀得都不敢看他,卻又大著膽子纏眷,貼著他的耳畔,細細軟軟地喚他陸秉言……
那是他的妱妱,他的妱妱,他決不能容忍旁人覬覦。
半分都不能。
陸諶咬緊了牙,抬起她的下巴,強自壓抑著怒意,“妱妱,他謝鳴岐對你是什么心思,難道你還不清楚?”
真是奇怪,明明是同床共枕了三年的少年夫妻,她竟會在某一瞬覺得眼前的人陌生。
鼻腔愈發酸澀,折柔仰臉看著陸諶,眼眸里漸漸蓄滿淚意,她抖著嘴唇,一路上憋悶在心里、不知該如何開口的疑問突然間脫口而出:“陸秉言,那你對徐十六娘又是什么心思?”
“旬日那天你不在樊樓,是去見她了,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