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體弱多病,父母兄弟姊妹個個早死,為求長生投入道教苦修多年……嘉靖本質上是個特別怕死的人。
而現在,他怕死的心情達到了巔峰。
嘉靖認為自己得了絕癥。
要不然太醫為何會如此驚怕,在他面前連話都不敢說?
無非就是對他的病情無能為力,生怕說出實情會惹怒他獲罪而已。
嘉靖望著供桌上的三清天尊,發出飽含痛苦,憤怒與不甘的質問:“悠悠蒼天,何薄于我?”
上天啊上天,你為什么要如此薄待我?
他嘉靖不過就是想要長生不死而已,為什么連這么一點小小的心愿都不能滿足呢?
是他對待神明還不夠恭敬嗎?
是他修行練功還不夠勤奮嗎?
不,他為神明塑金身,造宮觀,齋醮無數,青詞寫到手斷,天底下還有哪位帝王比他更為虔誠?
他常年齋戒,日日修行,勤練功法,幾乎沒有懈怠的時候,如果這都不算勤奮,天底下就沒有勤快人了。
嘉靖覺得自己什么也沒錯,錯的是上天,是老天爺對他太過刻薄!
在這種時刻,黃錦根本不敢上前打擾,只能默默站在一邊,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等主子什么時候想起他來了,他得第一時間回應主子的所有需求。
片刻后,一名小內侍躬身步入內室。
內侍邁著輕而穩的小碎步,快步走到黃錦身旁,低聲說了些什么,同時將兩張方子交給他。
黃錦接過方子,揮退內侍,忙向嘉靖稟報:“太醫們已開好了藥方,爺爺可要過目?”
聽到黃錦說已經開好了方子,嘉靖一時間竟不敢面對,沒有看到藥方之前,他還可以嘗試欺騙自己,可看到藥方之后,連欺騙自己的余地都沒有了。
萬一真是治不好的絕癥,又該怎么辦呢?
沒有人能看穿嘉靖陰沉外表下的恐懼,他清楚地聽到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喉嚨一陣一陣地發緊,仿佛被誰掐住了脖子。
良久,淡淡的聲音傳進黃錦的耳朵:“那幾個太醫是怎么說的?”
黃錦將內侍的話轉述了一遍:“太醫說,陛下這是染上了水蠱,雖然難治,卻也不是不能治。幾位太醫商量后開了兩張方子。一張藥效猛烈,立時永絕后患,只是難免傷身。一張藥效溫和,需將養些時日,數月之后,蠱蟲自然脫體,陛下便能安然無憂了。”
當下人們對血吸蟲的認知就是一種水中的毒氣,進入腹部后會使腹部鼓脹,行動時能聽到腹中有水聲(其實就是腹水),故而命名為水蠱。
血吸蟲只能控制,無法根治,要等到20世紀吡喹酮問世后,才有了真正能夠治療血吸蟲的藥物。
聽到自己中了水蠱,嘉靖心中重重一沉,又聽到有兩個方子可以治好水蠱,一個可以立時永絕后患,一個數月之后能使蠱蟲脫體,他先是一喜,而后又生出懷疑。
治療水蠱,真的假的?
難不成太醫為了脫罪,故意糊弄他?
嘉靖看向黃錦:“把方子拿來給朕瞧瞧。”
黃錦忙躬身將藥方呈上。
嘉靖拿來細細閱覽。
服丹十余載,嘉靖的藥理知識很豐富,不通藥理亂服丹的早就死了,他自己就算得上是個半吊子大夫。
所以,當他看到藥方時,迅速就辨認出了這兩張方子的真正功效。
一張是打胎的,一張是保胎的。
嘉靖:“……”
嘉靖沒敢相信,以為自己眼睛出毛病了。
他再看了一遍。
沒看錯。
捏著藥方的手哆嗦起來,齒縫間迸出“咯咯”的聲音。
黃錦敏銳地察覺到氣氛的變化,悄悄抬眼一看,瞬間冒出一身白毛汗。
只見嘉靖雙目赤紅,面色鐵青,額角青筋迸起,好似一頭將要擇人而噬的猛虎。
嘉靖陷入暴怒之中。
寬松的道袍在空中劃出凌厲的弧度,猶如刀鋒般殺氣騰騰,嘉靖失去了理智,滿心都是被愚弄和被嘲諷的憤怒。
顧定芳與兩位太醫提心吊膽地在外等待,三人都知這一關不好過,弄不好就得交代在這里。
正惶恐不安時,就見到一個暴怒的皇帝滿身殺氣地沖出來,抬腳就給前頭的顧定芳一記窩心腳。
顧定芳五六十歲的人了,哪受得住這么大的勁,當即喉頭一甜,噴出一口血來。
王老太醫人老成精,早已不動聲色將小宋太醫護至身前,嘉靖踹小宋太醫時,他也跟著倒在地上,還咕嚕嚕滾了兩圈。
踹翻了三個太醫,嘉靖仍不解氣,指著三人憤怒咆哮:“欺天了!欺天了!爾等身受皇恩,不思報效,竟敢作出這等欺天之舉,朕要砍了你們的頭!”
顧定芳忍痛跪地,額頭緊緊貼著冰涼的地磚,哀哀辯解:“陛下乃至高日月,普照大地,威揚內外,臣等微賤之身,衣食榮辱皆系于陛下,縱萬死亦難報天恩,又怎敢起心欺君犯上?”
嘉靖的眼神森冷可怖,聲音仿佛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那你們告訴朕,這兩張方子是什么意思?”
兩張藥方被拍在顧定芳臉上。
顧定芳抖抖索索道:“臣慚愧,臣學藝不精,替陛下把了脈卻分辨不出來究竟是個什么病癥,還是王老太醫經驗豐富些,斷出陛下的癥狀像是中了水蠱,因此商量著開了兩張方子,想請陛下選一張合意的來用。”
被cue到的王老太醫在心里罵了句娘,顫顫巍巍道:“陛下這是氣、血、水淤積于內,形成了異物。那異物嘛,要么將它‘化’去,要么將它‘泄’出,是化還是泄,但憑陛下心意,臣等只依照陛下心意辦事。”
氣、血、水在腹部形成的異物除了胎兒還能是什么?
嘉靖面目扭曲了一下,拽住王老太醫的領子,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朕還沒有糊涂到看不出打胎藥和坐胎藥的地步,你們開這種方子給朕是什么意思,難不成朕還能懷孕產子?!”
太醫們之所以遮遮掩掩,用各種詞匯委婉指代,是因為擔心說得太直接會激怒嘉靖掉腦袋,如今他自己都說了出來,那也沒有什么遮掩的必要了。
王老太醫心一橫,眼一閉,說:“老臣愚鈍,著實不知陛下腹中的孩子究竟是留還是不留,還請陛下明示。”
嘉靖雷霆震怒:“庸醫,朕要誅了你的九族!”
一句話,從砍頭升級成誅九族。
王老太醫還想掙扎一下,保一保自己的九族:“陛下莫要諱疾忌醫,若不及時處置,這孩子到時間總要瓜熟蒂落的。”
殿內靜得像亂葬崗一樣。
不,連亂葬崗都比此刻的仁壽宮多出幾分活氣。
一旁的黃錦呆若木雞。
陛下,腹中,有孩子?
這孩子是怎么懷上的?
不對,他天天守在皇上身邊,怎么不知道皇上什么時候跟人干過那檔子事兒?
再說了,前些日子陛下傷勢未愈,又怎么會有精力做那種事呢?
可太醫們總不會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
而且……
正因為日日貼身伺候,黃錦對嘉靖的身體狀況了解得非常清楚,他想起嘉靖古怪的脾氣,想起嘉靖變化多端的口味,想起貓祖宗最近總是喜歡護著嘉靖的肚子……
黃錦臉上的表情堪稱天崩地裂。
在殿內侍奉的內侍也覺得天塌了。
天爺誒,聽到這種宮闈秘事,自己的腦袋還保得住嗎?
有膽兒小的腿肚子已經開始打顫了。
膽兒更小的□□里已經開始發潮了。
嘉靖喉嚨里擠出古怪的冷笑:“王太醫,你真不怕死?”
王老太醫道:“臣惜命,臣怕死,所以臣才更不敢胡言。”
顧定芳壯著膽子說了一句:“陛下若不信我等的診斷,大可尋其他人來把脈問診。”
陰沉沉的目光來回在三人身上掃過,嘉靖沒有開口說話。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著,過得越久,氣氛就越壓抑。
小宋太醫心理素質一般,明明是三位太醫當中最年輕力壯的,居然率先暈了過去。
兩個老頭倒是還硬挺著沒暈。
嘉靖終于發話了:“將這幾個人拉下去——”
顧定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以為這下要小命不保了。
“——拉下去,嚴加看管!”嘉靖沒有要他們的命。
“還有,”他頓了一下,看向黃錦,“速召薛己進京!”
黃錦狼狽而慌亂地應了。
薛己已行至京師一帶,本來過幾日也該到了,可皇帝下旨催促,誰還敢讓皇帝再等幾日?
自然是快馬加鞭,把幾日的路程縮成一日,頭天下的旨,隔天人就到了。
薛己這個人醉心醫術,性情耿直,說白了就是搞技術的沒有那么多彎彎繞繞的腸子,在官場上混不轉,因此四十多歲就致仕回老家了。
在老家過了十幾年舒坦日子,忽然聽到皇帝要召他進京看病,好似晴天霹靂一般。
可抗旨不遵是要殺頭的,萬般無奈之下,薛己只得收拾包袱,跟隨幾個接他的東廠番子踏上了進京之路。
一路山水迢迢,十分辛苦,好容易到了京師附近,正要歇一歇腳,卻遇到了東廠總督麥福。
東廠是皇帝最忠心的惡犬,嘉靖下旨催促,廠公麥福便親自快馬接人。
薛己五十多歲了,在馬背上顛了一天,一把老骨頭差點沒顛散架。
到了京師,連梳洗一下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直接被帶到了西苑仁壽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