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皇后進入殿中,下意識往皇帝腹部瞄了一眼。
嘉靖穿著寬袍廣袖,體型似乎不太明顯,但如果仔細觀察,還是能看出他這個時候已經顯懷了。
盡管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這般場面,可每次看到她都會產生一種強烈的小腦萎縮之感。
嘉靖自然留意到了皇后的目光,不過他并不覺得羞惱,反而有一種淡淡的自得。
這種心態其實很好理解,在一個封建迷信的時代懷上“仙胎”,好比一個現代人突然懷了個核武器,說出去都覺得為國爭光。
身為女子,雖然方皇后并沒有懷過孩子,但她很能理解月份大了身子沉重不愛與人閑話的心情,為免閑話多了惹皇帝厭煩,她只略略寒暄兩句,便直接提起正事:“例來皇子皇女出生,宮中都要為皇嗣挑選奶娘,分派宮人,只是陛下親育的子嗣畢竟別有不同,妾不敢擅作主張,因此特地來請陛下示下。”
嘉靖略一思索,道:“先叫奶/子府選一批樣貌端正,身體健康的奶娘,朕再親自過目,至于服侍的宮人,朕自有主張,不必你操心。”
“那皇嗣的宮室……”
明朝皇子出生后,6歲以前隨生母居住,若生母亡故,則隨養母居住,6歲以后搬至御花園東西兩側的“東五所”或“西五所”,旨在讓皇子學會獨立生活,及至長大成人,再去封地就藩。
皇女出嫁前一直隨母居住,出嫁后再另行建府。
無論皇子皇女,隨母親居住時都有單獨的宮室,一般出生前就會安排妥當。
方皇后意在提醒:陛下,您過幾個月就生了,嬰兒房還沒布置好呢。
普通妃子生產,隨便辟出一間宮室當嬰兒房就行了,嘉靖可是皇帝,一般的嬰兒房哪兒配得上他親自誕下的皇嗣。
嘉靖沉思片刻,道:“朕下令讓工部尚書樊繼祖去湖廣采辦大木,重修大光明殿,將大光明殿打通了,與仁壽宮連成一片,作為皇嗣的居處。”
大光明殿就在仁壽宮旁邊,原是供奉玉皇大帝的,現在玉皇大帝的神像早不知扔到哪個犄角旮旯去了,嘉靖覺得玉皇大帝住過的地方勉強配得上他親生的閨女。
昏昏欲睡的田慈打了個激靈,腦子瞬間清醒。
按照原來的歷史線,嘉靖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命人去湖廣四川一帶采辦大木,耗費無數人力物力,目的僅僅是為了修建廟宇,好為他的升仙大業添磚加瓦。
田慈本以為這輩子沒這回事了,沒想到老登修個嬰兒房還要專門派人去湖廣砍木頭,她一個嬰兒能住多大的地方,老登自己講排場別扯上她。
她生氣地叫朱雀:“給他肚子里整點動靜,讓他醒醒腦子。”
嘉靖捂著肚子,倒吸了一口涼氣。
方皇后大驚,急忙上前攙扶,“陛下,您可是身子不適?妾這便傳喚太醫。”
嘉靖扭著一張臉,扶著皇后的手,緩緩吐出一口氣,而后擺手道:“不必了。”
方皇后仍不放心,欲言又止:“可……”
黃錦利利索索捧來一盞蜜水,先服侍嘉靖飲下蜜水定定心,再同皇后解釋:“娘娘不必憂心,爺爺的龍體并無大礙,這是咱們小祖宗不高興了,在鬧脾氣呢。”
方皇后驚愕:“鬧脾氣?”
孩子還在娘胎里就已經會鬧脾氣了?
嘉靖狀似煩惱,實則低調炫耀:“這小祖宗聽到朕要重修大光明殿,不樂意了,在這兒跟朕撒火呢,也不想想朕為的是誰。”
黃錦湊趣道:“小祖宗心疼爺爺,舍不得爺爺拋費,全然一片體貼孝順之心啊。”
“朕好歹也是一國之君,難道養不起她一個孩子?”嘉靖哼了一聲,“真不知究竟我是她爹,還是她是我爹。”
黃錦笑瞇瞇道:“爺爺您不是已經叫上祖宗了么?”
此話一出,嘉靖不禁搖頭失笑:“罷了,既然她不愿住大光明殿,便把仁壽宮中的煉丹房和朕之前修行的靜室修整一番,改建成她的居室,就叫祥泰殿,著高忠親自督辦。”
高忠是內官監掌印太監,專門給嘉靖修宮殿道觀的,現在道觀是修不成了,要改行給皇帝修嬰兒房了。
嘉靖說完,等了一會兒,見腹中那個祖宗不再鬧騰,便知道她是滿意了。
方皇后木著臉,聽著眼前這對神人的神言神語,心中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敢情孩子還沒出生,您二位就已經能熟練猜測她的心意了唄?
方皇后拒絕深想,想得太深腦子容易出問題。
她轉移話題:“還有一事,妾想問過陛下意見。”
嘉靖“嗯”了一聲:“你說。”
方皇后字斟句酌道:“眼看著月份漸漸大了,陛下的身子也日漸沉重起來,即便有太監們服侍著,可太監畢竟是男子,在生兒育女上總不如女子有經驗。妾雖未曾生育,卻多次照料過宮中懷孕的妃嬪,因此妾想自請來照顧陛下,還望陛下您能恩準。”
嘉靖不意皇后竟有這番忠心,神色登時和煦了許多:“難為你有這份心,不過——”
他想了想,道:“你畢竟是中宮皇后,宮中事務皆需你來操持,還是叫有產育經驗的妃子輪流過來侍奉吧。”
話說得很委婉,但方皇后還是聽懂了:這是覺得她到底沒有生育過,屬于紙上談兵,心里信不過她,所以不讓她來。
方皇后:“……”
方皇后帶著一點恰到好處的遺憾,恭恭敬敬地應了聲“是”。
于是生過孩子的宮妃過上了輪流到西苑上班打卡的生活。
宮妃們對此倒是沒有意見。
年前方皇后扔下“陛下將要誕育仙胎”這個炸裂消息之后,妃子們就抓心撓肝地想搞清楚皇帝的狀況,偏偏眾人打著道喜的名義到西苑求見時,嘉靖已經歇下了。
到如今已經過去好幾個月,她們也沒能見到嘉靖一面,只知道皇帝一直窩在西苑養著他那仙胎,連外朝大臣都輕易見不到人,唯有內閣的嚴閣老和翟閣老可以進仁壽宮商議政事。
隔天大清早,天還沒亮,杜康妃便早早到西苑侯著。
杜康妃是裕王的生母,素來恩寵平平,不得圣心,好在她生了一個健康懂事的皇子,在宮中倒也有幾分臉面,她自己亦是個安分隨時的性子,并不覺得日子難過。
見到嘉靖的第一眼,杜康妃的目光便被某個微微突出的部位吸引住了,恨不得將眼珠子黏在上面。
黃錦輕咳一聲,以示提醒。
杜康妃勉強回魂,斂衽行禮:“妾杜氏拜見萬歲,敬祝萬歲安康。”
嘉靖不咸不淡地點了點頭。
杜康妃是個老實人,皇帝不搭理她,她也不知道怎么主動尋找話題,只默默服侍嘉靖用膳,一個字也不多說。
用過膳,嘉靖讓她念個話本子來聽,這話本子倒不是他自己要聽,而是念給腹中孩子聽。
田慈雖然不在嘉靖腹中,但她每天跟在嘉靖身邊,娛樂活動遠比這個時代絕大多數人豐富多彩,像什么評書,話本,雜劇,彈詞,或者山歌俚曲,嘉靖時常安排給她解悶。
嘉靖甚至試圖跟未曾出世的仙胎對弈。
具體怎么個對弈法兒呢?
就是他先下一步,讓腹中胎兒通過敲擊的方式進行回應……
哪怕是田慈這種抽象派選手,都覺得這種下棋方式太過邪門了,所以每當嘉靖擺出棋盤試圖跟她對弈,她都裝死不回應。
嘉靖只得遺憾作罷。
田慈:請問你究竟在遺憾個什么勁兒呢?
再說回杜康妃。
杜康妃很有念話本子的天分,她口齒清晰,節奏適當,聲調不高不低,語速不緩不急,將本就寫得不錯的故事念得妙趣橫生。
可沒過多久,嘉靖便皺眉起身。
杜康妃還以為自己哪兒出了差錯,頓時忐忑不安地停了下來。
結果嘉靖是去撒輪回水了。
短短一個時辰,嘉靖來回撒了三泡。
期間田慈一直禮貌地屏蔽了外界動靜,她沒有聽人撒尿的愛好。
見嘉靖神色間有些煩躁,杜康妃壯著膽子開口:“萬歲無須心煩,妾懷三哥兒的時候,也是這么過來的。”
“哦,”嘉靖生出些許談興,“你當初也這樣?”
“是呢,”杜康妃答道:“妾當時不但如廁頻繁,臉上還長了許多斑,瞧著像老婆婆一般,可把妾嚇得不輕。”
嘉靖倒沒有長斑,他就兩個毛病,一是尿頻,二是便秘。
便秘這個問題太醫很快就替他解決了,但尿頻尿急根本沒有辦法解決。
人的肚子只有那么大的空間,塞進一個孩子后,其余臟器就會受到擠壓,比如肺部受到擠壓會讓人喘不上氣,膀胱受到擠壓會讓人尿頻尿急。
嘉靖腹中的孩子雖然是假的,但就像某些過度肥胖的人,腹部脂肪會擠壓膀胱導致尿液容量減少一樣,只要空間不足,就會導致尿頻尿急。
可能是因為擁有一段相似的經歷,嘉靖難得跟自己的妃子有了共鳴,他由衷感嘆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為人父母,生兒育女,其中的艱辛又豈是三言兩語說得清道得明的。”
杜康妃心說:前頭生了那么多皇子皇女,怎么不見你說為人父母有多艱辛,如今自個兒受了罪,就知道為人父母艱辛了。
這番心里話杜康妃自然是不敢說出口的,只配合著嘉靖,說一些“萬歲辛苦了”之類的話,又交流了一些養胎心得,說說她當初懷裕王時遇到的狀況。
旁觀的田慈:“……”
從禮法上來講,杜康妃只是一個妃妾,同嘉靖算不上夫妻,但從實際意義上來講,這兩人也是睡過一個被窩的,怎么也算是兩口子吧。
睡一個被窩的兩口子在這兒交流各自的養胎心得?
你自己聽聽這像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