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皇后蘇醒時,水溝穴還扎著一根銀針。
談允賢將銀針取下,委婉道:“娘娘歡喜太甚,竟還沒來得及向陛下道喜,便先暈了過去。”
方皇后領(lǐng)會到了她的言下之意,雖然腦子里還嗡嗡的,卻仍憑借本能向皇帝道喜祝賀。
嘉靖到底對她還有些意見,擺擺手,不軟不硬地刺了一句:“行了,你的賀朕收到了,只是你若賀一回便暈一回,朕倒不敢收你的賀了,知道的說你是歡喜太甚,不知道的還當朕腹中仙胎克著你了。”
方皇后面露惶恐。
到底記著她那份救駕之功,嘉靖只點了她一句,便將話鋒一轉(zhuǎn):“沈氏她們怎么沒來?”
方皇后做小伏低:“妾一心記掛著陛下,倒忘了知會她們此事,這便回去說與她們聽。”
“對嘛,”嘉靖滿意點頭,“既然是大喜事,便該叫大家都沾沾喜氣。”
其實就是他懷了個仙胎,又有神跡顯于人前,忍不住想要顯擺一下罷了,類似在朋友圈狂發(fā)萌娃九宮格的寶爸寶媽。
只不過寶爸寶媽的朋友圈你不喜歡可以屏蔽不看,皇帝的朋友圈你最好立刻馬上給他點贊。
嘉靖未必會記得誰給他點了贊,但他一定會記得誰沒有給他點贊。
好比之前的內(nèi)閣首輔夏言,嘉靖送了他一頂親手縫制的綠帽子——道教周邊香葉冠,結(jié)果夏言嫌棄沒戴。
嘉靖問起此事時,夏言就吐槽:“臣是朝廷大臣,怎么能戴這種不正經(jīng)的東西?”
還當面diss嘉靖:“陛下堂堂一國之君,別成天搞這些有的沒的。”
嘉靖這個小心眼哪里受得了這個氣,再想到之前他跟夏言討論道教問題時夏言當著他的面兒打瞌睡,他讓夏言寫青詞時夏言敢拖皇帝的稿,嘉靖越發(fā)懷恨在心。
嚴嵩就雞賊得多,不但天天戴著那頂綠帽子,還用一層紗把帽子給罩起來,以此來向皇帝表達忠心。
兩相對比,誰更得嘉靖的心自然不必多說。
嘉靖就把夏言趕回老家吃自己,讓嚴嵩進入內(nèi)閣當了閣臣。
膽敢不給皇帝點贊,沒你的好果子吃,方皇后只是點贊點晚了,嘉靖都陰陽怪氣刺了她一句。
回到坤寧宮后,方皇后派人將東西六宮的妃嬪全都請來。
太子朱載壡的生母,皇貴妃王氏在坤寧宮外碰到了皇貴妃沈氏,就同她抱怨:“我正要同咱們二哥兒用午膳呢,皇后卻突然派人來傳喚,有什么話非要趕在飯點說。”
沈氏是個知書達理的女子,一向與人為善,便道:“娘娘傳喚,自有她的道理。”
王氏撇了撇嘴,覺得沈氏慣會裝模作樣,就算天塌了也不該耽誤她吃飯哪。
可她到底沒再說什么。
一干妃嬪進入坤寧宮,各依位份坐了。
方皇后坐在上首,久久不語。
王氏餓著肚子,哪有什么耐心,便忍不住發(fā)問:“娘娘趕在飯點把我們叫來,怎么又不開口說話,只叫我們在這里枯坐空等?您若再不說話,妾可要餓死在您的坤寧宮了。”
眾妃紛紛掩唇而笑。
方皇后摸著茶盞,連吞了兩口茶水,方才開口:“我叫你們來,是要通知你們一件大喜事。”
眾妃屏息凝神,仔細傾聽。
方皇后張了張嘴,聲調(diào)顯得異樣的干澀:“陛下他……陛下他有喜了!”
說出這句話后,她仿佛卸去心頭一塊大石,重重地吐出一口氣。
方皇后環(huán)顧四周,目光掃過一張張呆滯錯愕的臉,心中一下子釋然了:看吧,不止她一個人難以接受吧,就說男人生孩子是件咄咄怪事,仁壽宮那些人作出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害得她以為是自己腦子出了毛病。
“笑啊,怎么不笑了?陛下得天授仙胎,乃是普天同慶的大喜事,都給我高興些,多笑一笑。”
看大家都不笑,方皇后挨個點名:“王氏,你怎么不笑?沈氏,你怎么也不笑?還有宸妃,靜妃,德妃,徽妃……你們怎么都不笑?陛下將要誕育仙胎,咱大明朝后繼有人,難道不值得高興高興嗎?”
妃嬪們面面相覷。
良久,沈氏才擔憂而關(guān)切地出聲詢問:“娘娘,您可是年底事忙,給累著了?”
方皇后露出一點迷離夢幻的笑意:“皇貴妃不必擔心,我很好,一切都好,腦子也沒毛病,陛下是真的有喜了!起初我也同你們一樣不信,可是……”
她瞧著自己的手,用一種歡喜的、欣慰的、格外慈愛的聲音說:“我去仁壽宮求見陛下時,正巧撞上陛下胎動,既然有了胎動的跡象,孩子的事兒總做不得假。”
越說越順暢,方皇后笑盈盈贊嘆道:“不愧是咱們陛下親自誕育的仙胎,才三個月就會踹人了,真活潑,真有勁兒,將來一定是個健壯的孩子。陛下誕育仙胎,仁德齊天,咱們大明朝——有福啦!”
坤寧宮中只有皇后一個人的聲音,其余人安靜得像死了一樣。
方皇后見大家還不笑,便站起身,慢悠悠扔下一句:“方才在西苑時,陛下還問我,“沈氏她們怎么沒來”,如今你們既已得知喜訊,合該去西苑向陛下道個喜,有那生產(chǎn)過的,也跟陛下說說孩子該怎么生。我乏了,就不與你們同去了。”
方皇后轉(zhuǎn)入內(nèi)室,只留下一地被炸得頭暈目眩的妃嬪。
無獨有偶,內(nèi)閣的兩位閣老也被這個消息炸得心臟驟停。
自嘉靖住在西苑仁壽宮,內(nèi)閣的兩位閣老——嚴嵩與翟鑾便搬到了無逸殿上值。
無逸殿在仁壽宮南門之外,跟皇帝離得很近,可以隨時與皇帝交流溝通。
先前神光降臨時,內(nèi)閣這邊只隱約聽到些許動靜,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直到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張佐送來一份意旨。
明朝皇帝發(fā)旨具體是這么個流程:皇帝口述或親筆寫一份旨意,司禮監(jiān)潤色形成“意旨”,而后將“意旨”送到內(nèi)閣,內(nèi)閣大學士根據(jù)固定格式擬定“草詔”,再將“草詔”送回司禮監(jiān),經(jīng)皇帝審核批準后,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重新謄抄“草詔”,加蓋皇帝璽寶,完成“朱批”。
張佐送來的便是一份“意旨”。
意旨的大概意思是:朕要跟你們坦白個事兒,朕呢,其實是神君轉(zhuǎn)世,仙人下凡,最近肚子里還揣了個仙胎,朕把這件大喜事兒告訴你們,大家都替朕高興高興吧。
看完意旨內(nèi)容的嚴嵩很茫然。
什么叫皇帝肚子里揣了個仙胎?
嚴嵩心想:人吶,就得服老,這年紀大了,字兒都還認得,話兒卻看不明白了。
他眼皮一耷,慢吞吞問道:“仲鳴,你怎么看?”
翟鑾是個很有才華,很有能力的人,早在嚴嵩入閣之前,他就已經(jīng)在內(nèi)閣干了十年了,資歷比嚴嵩深,人脈比嚴嵩廣,只是不如嚴嵩會舔鉤子。
嚴嵩和翟鑾一直都很不對付,做夢都想把對方搞下臺。
現(xiàn)在看到嚴嵩竟然這么謙遜地詢問自己意見,著實叫翟鑾感到詫異。
翟鑾接過意旨看了一遍,頓時沉默了。
怪不得嚴嵩這個老東西要問他,這都什么玩意兒?
皇帝莫不是磕大了?
可即便皇帝磕大了,司禮監(jiān)又怎么敢將這樣的內(nèi)容發(fā)到內(nèi)閣來?
見多了大風大浪,翟鑾的心態(tài)還是很穩(wěn)的,他和顏悅色地問張佐:“張公公,陛下什么時候有的仙胎,我怎么不知道?”
張佐紅光滿面,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狂熱的激動:“哎喲,翟閣老,您是不知道,這胎啊,已經(jīng)有三個月了!咱們陛下夢日入懷得來的仙胎!方才仁壽宮中的場面您是沒見著,有神光落于中庭,顯出一幅會動的仙畫兒,畫里明明白白地顯示了,陛下要生個不得了的圣人呢!”
不消翟鑾細問,張佐自個兒就唾沫橫飛,手舞足蹈地把“仙畫”演示的情節(jié)說了出來,中間還發(fā)揮想象力,添油加醋地添加了許多莫須有的內(nèi)容,只管閉著眼睛往大了吹。
翟鑾仔細聽完,向張佐確認:“當真所有人都瞧見了那什么神光?”
“那還有假?”張佐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咱們這些近身伺候萬歲爺爺?shù)模瑐€個都親眼見證了神跡。”
翟鑾沉吟片刻,又問:“既然仙胎已經(jīng)有三個月了,可曾叫太醫(yī)來看過?”
張佐道:“如今是薛太醫(yī),顧太醫(yī)與談老夫人在看顧陛下和仙胎。”
翟鑾沒話說了。
張佐催促道:“翟閣老,您快些將草詔擬好,我還要帶回去給陛下過目哪。”
翟鑾犯了難:這種宣布皇帝懷了仙胎的旨意怎么能發(fā)下去呢,實在太過荒唐,叫百官們看見了,會怎么想呢?
歷數(shù)各朝各代的皇帝,也沒有懷孕的先例啊。
翟鑾使出甩鍋**,看向嚴嵩:“維中,你看這……”
嚴嵩同樣犯難:這回該用什么樣的舔法兒,才能將皇帝舔得滿意?
嚴嵩嚴肅地思考了一陣子,捋著胡子,慢聲道:“陛下……真乃天人也,陛下親育仙胎,我們做臣子的只恨不能以身相替,還請張公公替我向陛下問個安,道個好,也算是聊表寸心吧。”
一道皇帝懷有仙胎的圣旨,就這么經(jīng)過嚴嵩的手傳到了前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