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領了旨意,自然是要去傳旨的。
時值歲末,宮中已有了過年的氣氛,宮眷內臣都穿上了葫蘆景補子和蟒衣,葫蘆通“福祿”,圖個福祿雙全的好意頭,蟒衣則只有皇后妃嬪,誥命夫人,以及皇帝身邊的近臣可以穿。
黃錦到坤寧宮時,幾個宮人正在掛桃符,貼門神,堆將軍炭。
將軍炭是用紅籮炭的炭末制成將軍形象,表面施以金漆彩繪,唯獨面部手部保留炭黑模樣,放在大門兩側,如同門神一般。
見到黃錦,宮人們連忙停下動作,尊敬又不失親切地向他打招呼:“黃公公,您老人家怎么來了?”
黃錦笑瞇瞇道:“咱家奉皇上的旨意,來同娘娘報個喜,不知娘娘這會兒有空沒有?”
宮人道:“娘娘正同六局一司的女官們說話呢,公公稍待,我等這就替公公傳話?!?/p>
年底事多,方皇后作為大明朝的國母,既要負責節(jié)慶諸事,又要準備祭祀祖宗,內要安后宮妃嬪,外要撫前朝誥命……樁樁件件,繁多雜亂,從早到晚沒有消停的時候,忙得她不可開交。
這會兒尚儀局的女官正在回話,方皇后卻不由自主走了神。
自那日在仁壽宮聞到安胎藥的味道之后,方皇后便陷入了一種充滿震驚和困惑的情緒中,她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樣身份的女人,才會讓皇帝將人藏在西苑偷偷養(yǎng)著。
尤其是聽聞皇帝將談老夫人請進西苑后,她幾乎可以篤定那個藏在西苑中的女人已經有了身孕。
不然皇帝為什么要把一個擅長婦產科的女醫(yī)留在宮中呢,總不能是他自己要生孩子吧?
方皇后心中愁悶不已。
一則那女子的身份連皇帝都不敢挑明,在她看來就像一顆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引爆的大雷,萬一哪天暴露身份,會叫她這個國母很難辦。
二則她也為皇帝的上心程度暗自心驚,嘉靖這個刻薄自私的老登,什么時候對女人這么體貼過,不僅專門請了談老夫人進宮幫忙安胎,諸般飲食用具更是無一不精,無一不細。
方皇后掌管后宮,對于有多少好東西流進仁壽宮還是略知一二的,她甚至還知道,仁壽宮那邊派人取走了王皇貴妃懷太子時用的膳單!
可方皇后不敢就此事去當面質問皇帝,前兩任皇后的下場就是前車之鑒。
嘉靖的原配是陳皇后,當時兩人都很年輕,是十幾歲的少年夫妻,感情也好過一陣子。
嘉靖七年,嘉靖剛二十歲出頭,陳皇后懷上了兩人的嫡長子。
一日,嘉靖和陳皇后同坐,張順妃和文妃給帝后獻茶,嘉靖用曖昧的眼神頻頻去看妃子的纖纖玉指,陳皇后看在眼里,一下子來了氣,當著皇帝的面摔了杯子。
嘉靖當即大怒,致使陳皇后受驚流產,之后嘉靖不許陳皇后的家人探視,沒過多久,陳皇后就病死了。
陳皇后病死才一個多月,嘉靖就立了張順妃當皇后。
可張皇后也沒落得好下場。
因為對待皇帝不夠恭順,嘉靖先是打著尊崇古禮的名頭,命皇后親手養(yǎng)蠶,又叫她學習《女訓》,之后仍嫌不夠,索性一紙詔書將她廢了。
廢后詔書中說她“乃多不思順,不敬不遜屢者,正以恩待。昨又侮肆不悛,視朕若何。如此之婦,焉克承乾?”
如今陳、張兩位皇后的墳頭草比人都高了,方皇后怎能不引以為戒?
要知道,她正是因“端慎不怠,甚稱帝意”,才被冊立為皇后的。
方皇后正神情不屬,宮人走進來,稟告道:“娘娘,陛下跟前的黃公公來了,說是奉陛下的旨意,來跟您報個喜?!?/p>
報喜?
報什么喜?
難不成仁壽宮的女人生了?
方皇后大驚,忙令宮人:“快將他請進來。”
宮人便退出殿來,笑容滿面地對黃錦道:“公公的面兒比天還大,娘娘一聽到您來了,立馬叫我請您進去呢。”
黃錦入得殿內,先拜了方皇后,再堆出一張喜氣盈盈的臉,用充滿感情與韻律的聲調對皇后說:“恭喜娘娘,賀喜娘娘,陛下有喜了!”
“果然生了……等等,”方皇后睜著一雙茫然的眼睛,迷惑不解地看著黃錦,“你說誰有喜了?”
黃錦喜眉笑眼道:“是陛下有喜了,娘娘,陛下要為咱大明朝誕育仙胎了!”
方皇后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沒說出來。
倒是旁邊的尚儀女官怒聲大斥:“黃公公,你可是吃醉了酒,怎么在娘娘面前說起瘋話來!”
黃錦面不改色,仍是那副歡喜的模樣:“奴婢怎敢對娘娘說瘋話,是陛下親口吩咐我來報喜的?!?/p>
他將嘉靖懷有仙胎,仁壽宮中有神光落于中庭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方皇后感覺頭都要炸了。
她甚至連憤怒都顧不得了,只覺得荒謬:皇帝為了掩護那個女人,竟然謊稱自己懷了孩子?這得是什么樣的天仙兒,才能叫那樣一個刻薄寡恩之人百般維護?
哪怕那女子的身份不便公布,將孩子記在她名下也使得,她好歹也是中宮娘娘,是這大明朝的國母,難道中宮嫡出的名頭還配不上一個來歷不明的血脈嗎?
皇帝親自誕育仙胎,這話虧他說得出來,也不看看天下人究竟信不信!
不怪方皇后不信,你就是把她腦袋砍下來,她也想不到男人真的能生孩子啊。
方皇后知道黃錦是聽從皇帝的命令行事,也不與他為難,只站起身來,對黃錦道:“我親自去仁壽宮問問陛下是怎么回事兒。”
黃錦就知道皇后會有這般表現,若不是他在皇帝身邊貼身伺候,親眼見證了諸般事跡,他也不信。
黃錦好言勸道:“娘娘有什么話好好說,不要與陛下犯急?!?/p>
方皇后知道這是一句好話,便道:“我省得?!?/p>
不多時,鳳駕到了仁壽宮。
嘉靖正設了道場舉辦齋醮敬天,陶仲文率領一干道士嗚哩哇啦地舉著法器蹦迪。
這段時間道士們的日子不好過,嘉靖撤了三清天尊和玉皇大帝的神像,不再舉行齋醮儀式,也不再服用他們煉的丹藥,原本頗受禮遇的道士霎時間冷清得無人問津,個個惶惑不安,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就在今天,神光降臨時,不獨正殿這邊的太監(jiān)侍衛(wèi)看見了,煉丹房那邊的道士也看見了。
煉丹房跟正殿稍稍隔了一段距離,但依舊在仁壽宮內,當時的投影有丈余高,也就是三米多高,相當于電影院的大屏幕,道士們隔著一段距離依舊可以看清畫面中的內容。
這下子大家都炸開了鍋。
誰懂啊,本以為皇帝是個神經,沒想到他居然真的是個神!
合著天庭什么破銅爛鐵都收唄。
陶仲文先前以為皇帝瘋了想提桶跑路,看到投影也愣住了:陛下說他夢日入懷要生貴子,竟然不是在發(fā)瘋?
也正因如此,嘉靖叫道士們舉辦齋醮敬天時,這伙道士像打了興奮劑一樣,蹦蹦跳跳格外賣力。
六十多歲的陶仲文倒騰著他那老胳膊老腿兒,又唱又跳的,將一把七星劍舞得虎虎生風。
方皇后等到齋醮儀式完畢,才上前喚了聲陛下,而后神色遲疑地說:“方才黃伴伴說是領了陛下您的旨意,到坤寧宮報了一則喜訊……”
說到這兒,她看著嘉靖,欲言又止。
嘉靖精神抖擻,容光煥發(fā),這會兒他就是看見一坨屎都覺得是香的,因此對著皇后也格外和顏悅色:“皇后可是特地來向朕道喜的?”
方皇后:“……”
不待對方回答,嘉靖忽然眉頭一皺,將手放在腹部,自言自語道:“這孩子怎么又鬧騰起來?黃錦,叫太醫(yī)過來給朕看看?!?/p>
等等,陛下在說什么?
方皇后呆呆地看著嘉靖,臉上一瞬間喪失了所有表情。
她呆呆地看著黃錦將嘉靖攙進偏殿歇著,呆呆地看著黃錦派人請來太醫(yī)和談老夫人,呆呆地看著太醫(yī)替嘉靖把脈,呆呆地看著談允賢用寬慰的口吻對嘉靖說:“陛下不必擔心,只是尋常胎動而已?!?/p>
只、是、尋、常、胎、動、而、已!??!
好歹毒的一句話。
方皇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在場的所有人,宮人也好,侍衛(wèi)也好,太醫(yī)也好,道士也好,沒有一個覺得不對勁!
仿佛只有她一個人覺得男人是不該生孩子的。
方皇后像在做夢一樣,情不自禁向前走了兩步,伸出了自己的手。
好在她已被老登折磨得將恭順二字刻入骨子里,這時節(jié)仍記得囈語般問了一句:“陛下,可否讓妾摸一摸……摸一摸……”
后頭的字兒她實在吐不出來。
嘉靖竟然準許了。
方皇后小心地將手掌覆在嘉靖腹部。
田慈壞壞地對朱雀說:“去,給咱們皇后娘娘開開眼界?!?/p>
朱雀早就跟她狼狽為奸了,干起壞事來那是一點也沒猶豫啊。
嘉靖又雙叒叕“胎動”了。
感受到掌心的震動,方皇后腦子里一嗡,當即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嘉靖臉色微微發(fā)沉。
黃錦連忙打了個圓場:“娘娘得知喜訊,竟然歡喜得暈倒了?!?/p>
嘉靖的臉色稍稍轉晴,說:“朕這個有身子的沒暈,她倒是先暈了。罷了,把皇后挪到一邊,叫談老夫人給她扎兩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