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到底是嘉靖的身邊人,方皇后不敢過分催逼,見他死活不答,只得無奈離去。
但方皇后心中的疑慮并沒有減少,反而越積越深,回到坤寧宮后,依舊有意無意地關注著西苑的動靜。
雖然皇后提及被關起來的太醫時,嘉靖沒有表態,但在她走后,他還是把王老太醫,小宋太醫,還有顧定芳這三個倒霉鬼放了出來。
三人都被敲打了一番,嘉靖指了王老太醫去給皇四女看病,顧定芳留下來和薛己一起負責他腹中仙胎,至于小宋太醫,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嘉靖還用不著他這個愣頭青。
有顧定芳和薛己保駕護航還不夠,嘉靖又派人請了皇后說過的談老夫人。
八十多歲的談允賢雙眼明亮有神,不像普通的老人家一樣渾濁無光,她的頭發雖已花白,卻并不顯得稀疏,行走坐臥間顯出氣血充足,步伐穩健之態。
而且,她身上沒有大多數老人都有的“老人味兒”。
尋常老人家,一來由于身體器官老化,會由內而外發出一種衰朽的味道,二來年老體弱,坐在那兒喘氣都覺得累,衣裳鞋襪自然漿洗得沒有那么勤,多多少少會有點臭味。
衰朽的體味 臭味,便是大家常說的老人味。
談允賢身上沒有這種味道,只有一股淡淡的墨香和藥香。
光是看著她的模樣,就能明白什么叫做長命百歲之相。
歷史上的談允賢也確實活到了96歲。
不過,現在的談允賢覺得自己可能活得有點太長了。
如果她早早死了,那就不需要在皇帝面前回答“男人怎么生孩子”這種問題。
嘉靖很認真地詢問:“聽聞談老夫人是產科圣手,不知老夫人可否告訴朕,男子沒有產門,該怎么生孩子呢?”
談允賢:“……”
都說只要人活得夠久,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能見到,但也不該是這種見法兒吧。
談允賢微微垂首,以示恭敬:“陛下,這天分陰陽,人分男女,自古以來都是女子受陽氣而化育嬰兒,未曾聽聞有男子產子的。”
“那你現在聽聞了。”嘉靖道,“朕腹有仙胎,或許來年便要瓜熟蒂落,你替朕想個法子,怎么平平安安地把這孩兒產下來。”
談允賢:“……”
蒼天啊,我怎么還沒死?
我要是死了,不就不需要考慮怎么給男人接生了嗎?
談允賢語氣勉強:“陛下當真……當真腹有仙胎?”
嘉靖道:“仙胎一事,是真無疑,朕還不至于拿這種事同你玩笑。”
說到此處,他臉上略略顯出幾分自得,“也不怪你不肯信,老夫人不知,朕乃上界神君轉世,與那些個凡夫俗子不同,所以才有仙胎來投。若還不信,只消問一問薛己和顧定芳,便知朕腹中究竟有沒有仙胎。”
談允賢情不自禁看向旁邊兩個老頭子。
顧定芳含含糊糊吭了兩聲。
薛己倒是開口說了一句:“陛下腹中確實有胎。”
至于是不是仙胎,那他可就不知道了。
談允賢:……蒼天啊,我怎么還沒死,我要是死了,不就不需要知道皇帝肚子里有個孩子了嗎?
在嘉靖虎視眈眈的目光下,談允賢只好硬著頭皮說:“這……老婦從未給男子接過生,并不知道該如何做。只是……依老婦淺見,既然陛下腹中是個仙胎,想必生產時也與尋常嬰孩不同,人間的接生方式恐怕并不適合仙胎。”
嘉靖沉吟不決。
一方面他覺得談老夫人說的有道理,自己懷的可是個仙女,仙女出生能跟尋常人一樣嗎?
另一方面,命是他自個兒的,自己生孩子當然再小心也不為過。
看嘉靖這副慎重的樣子,談允賢也知道沒那么容易脫身,便斟酌著說道:“老婦對陛下的身體狀況知之甚少,不如先與兩位太醫商議一番,一人計短,三人計長,或許便能拿個主意出來。”
這番話說得在情在理,嘉靖允了,他著人在西苑撥了兩間精舍給談允賢居住,離顧定芳和薛己的住所不遠,看樣子孩子出生之前她是出不得西苑大門了。
好在談允賢年紀這么大了,也不怕傳出什么風言風語。
嘉慶又破例給她撥了兩個宮女兩個太監,服侍她的日常生活起居。
之所以要說破例,是因為自從遭遇宮女行刺,嘉靖跟前就不在再使用任何宮女,莫說仁壽宮,整個西苑連只母蚊子都找不到,可想而知他的心理陰影有多大。
好不容易從皇帝面前脫身,離了仁壽宮,前頭兩個太監引路,談允賢與兩位太醫走在宮道上,很有默契地與太監稍稍拉遠了距離。
兩個太監不是沒有察覺,只是比較識趣,裝作不知道罷了。
談允賢低聲問道:“煩請二位大人給老婦交個底,陛下果真……”
二人默默點頭。
談允賢面露驚色,她還以為這兩人先前只是順著皇帝的意思胡說八道罷了,誰知還真有其事。
“那胎兒果真是個仙胎?”
顧定芳哼了一聲:“陛下說是仙胎,縱不是仙胎,也得是個仙胎!”
談允賢明白了:太醫們都認為這胎兒就是個普通胎兒。
“可是,”她著實不解,“男子妊娠產子,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啊。”
顧定芳幽幽道:“咱們陛下可是上界神君轉世,咱們這些俗人怎么跟他相比?尋常男子不能生,未必陛下不能生,莫說生一個,十個百個也生得。”
他這是心中有怨氣,故而冷嘲熱諷陰陽怪氣。
談允賢不搭話,裝作沒聽見。
薛己道:“顧太醫,你不要說這些怪話,當務之急,還是要想辦法解決如何接生的問題,不然咱們三人沒一個有好下場。”
顧定芳不說話了。
談允賢滿腹憂愁道:“我自會說話起,便跟隨長輩們學醫,至今也將近有八十年了,可對于男子生產一事真是半點頭緒也沒有。”
薛己卻道:“老夫人不要發愁,你從前怎么給婦人接生的,照葫蘆畫瓢就是了,我估摸著也大差不差。”
談允賢納悶道:“男女身子構造不同,為何說大差不差?”
薛己反問:“你真信男子可以懷孕產子?”
談允賢驚了一跳,飛快掃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太監,聲音壓得很低:“薛太醫不要胡言亂語。”
薛己不以為然:“當著陛下的面兒,我也是這么說的——世上有一類人,天生雌雄同體,既是男,又是女,只是這類人通常無法生育后代。陛下卻是個例外,既能讓娘娘們生,也能自個兒生。”
他頓了一下,叮囑道:“陛下非說懷了個仙胎,咱們便順著他的意說那是個仙胎,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咱們自個兒心里要有數。”
談允賢目瞪口呆:“你的意思是……”
薛己很自信地發言:“嬰兒么,總歸是要陰陽交合才有的,既然能陰陽交合,還怕找不到產門?”
這下連顧定芳都忍不住了:“陛下還真有產……產門啊。”
薛己信誓旦旦:“若無產門,孩子是怎么來的?”
這句靈魂發問把顧定芳給問住了。
半晌,他才結結巴巴道:“可是……可是陛下說他沒有產門。”
薛己嗤道:“陛下說他沒有產門,你就相信他沒有產門,陛下說他腹中懷的是仙胎,你怎么不相信他腹中懷了個仙胎?陛下還說他是上界神君轉世,你怎么不在他面前燒兩柱香,磕兩個頭?”
顧定芳徹底被說服了。
顧定芳由衷感嘆:“不知哪個神人叫陛下懷此仙胎。”
薛己意味深長道:“大抵是老天爺叫他懷的吧。”
兩個老頭子賊賊地笑了。
談允賢不好背后論人是非,便輕咳一聲,轉移話題:“既然陛下是這么個情況,大抵產門要比尋常人狹窄……”
“是極是極,此事咱們還得好好探討一番……”
兩個老頭,一個老太太,最年輕的有五十多歲,最年長的有八十多歲,圍繞著嘉靖的“產門”問題,嚴肅認真地探討了一路。
其盡職盡忠的精神,是很值得大家好好學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