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0月,孟家灣的柿子樹上掛滿了紅燈籠。杜若坐在大姨家的縫紉機前,粉紅色的緞子在她指間流水般滑動。剪刀“咔嚓”一聲,裁出個圓潤的衣領(lǐng)弧度。
“阿若這手藝,不愧是裁剪班的尖子生。”大姨摸著光滑的緞面贊嘆,“這針腳,跟機器軋的似的。”
杜若抿嘴笑了笑,正要低頭咬斷線頭,突然眼前金星亂迸,手里的頂針“叮”地掉在地上。
杜母趕緊扶住她:“這是咋了?臉色煞白的。”
“沒事...就是有點暈...”杜若撐著桌子,等那陣黑霧散去。
杜母摸了摸她冰涼的額頭:“這癥狀多久了?”
“兩個月吧。”杜若下意識摸了摸平坦的小腹,“自從生了李輝,總這樣...”
“身上的來了沒?”
杜若搖搖頭。她產(chǎn)后月經(jīng)一直不準(zhǔn),有時三四個月才來一次,量少得可憐。
杜母二話不說拉著她就往村衛(wèi)生所走。大夫聽完癥狀后把了把脈,又拿出個聽診器按在杜若肚子上。
“恭喜啊,有兩個月身孕了。”大夫推推眼鏡,“就是貧血嚴(yán)重,得補鐵。”
回去的路上,杜母塞給杜若一包紅棗:“你呀,就是太要強了...”
臘月里,杜若的肚子已經(jīng)顯懷。她依然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蹲在井臺邊搓洗全家人的衣服。冰涼的水凍得手指通紅,肚子里的孩子時不時踢兩下,像是在抗議。
有回她正彎腰往豬槽里倒泔水,婆婆破天荒地喊了聲:“宏兒,給你媳婦倒碗熱水!”
李宏慢吞吞地從屋里出來,暖壺里的水只剩個底兒。他倒了半碗遞過來,水面上還漂著片茶葉梗。
“還有嗎?”杜若一口喝完了,嗓子還干得冒煙。
“沒了。”李宏扭頭就走,后腦勺上還粘著炕席的碎屑。
除夕那天,杜若挺著籮筐大的肚子站在灶臺前炸油餅。滾燙的油鍋滋滋作響,油煙熏得她直流眼淚。炸好的油餅金黃酥脆,堆了滿滿三大盆,夠全家吃到正月十五。
1999年元宵節(jié),李家村請來了縣里的秦腔班子。戲臺搭在打谷場上,四盞汽油燈照得通明。杜若抱著李輝坐在條凳上,肚子里的小家伙今天格外鬧騰,一腳接一腳地踹她肋骨。
演到《三滴血》認(rèn)親那折時,杜若突然一陣腹痛。她拽了拽李宏的袖子:“咱回吧...有點不舒服...”
“正到精彩處...”李宏眼睛還盯著臺上。
杜若咬牙又撐了十分鐘,直到冷汗浸透了棉襖里子。回家的路上,公公在后面陰陽怪氣:“誰家媳婦不懷孩子?就她矯情...”
十點鐘上炕躺下,杜若覺得這疼和生李輝時不一樣——像是有人拿鐵鉤子往下拽她的腸子。半夜十二點,一陣劇痛讓她弓成了蝦米。
“快...褲子...”杜若哆嗦著解褲帶。
李宏手忙腳亂幫她脫掉棉褲,抓了個枕頭墊在她臀下。杜若攥著炕席,指關(guān)節(jié)泛白。每一次宮縮都像有輛拖拉機從肚子上碾過,她忍不住痛叫出聲。
“小點聲!”李宏緊張地看了眼窗外,“半夜三更的...”
杜若咬住被角,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不知過了多久,身下突然一熱,仿佛開了閘的洪水。肚子瞬間空了,一聲嘹亮的啼哭劃破夜空。
李宏用早就準(zhǔn)備好的舊秋衣裹住嬰兒,借著煤油燈一看——小鼻子小嘴,活脫脫是自己的翻版。他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手指輕輕碰了碰嬰兒的臉蛋。
“是個丫頭。”婆婆剪斷臍帶,麻利地給孩子穿上小棉襖,“哭得這么響,準(zhǔn)是個結(jié)實的。”
杜若虛弱地靠在被垛上,這時才感覺又有東西滑出體外。她抬頭看掛鐘,凌晨三點整。婆婆把襁褓遞過來,她解開衣襟給孩子喂奶。小丫頭力氣大得很,吮得她**發(fā)疼。
“像你,大眼睛。”李宏難得溫柔地摸了摸女兒稀疏的胎毛。
杜若凝視著女兒紅彤彤的小臉,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孩子健康壯實是福氣,可生在這重男輕女的李家...她想起自己手腕上的銀鐲,那是外婆傳給母親,母親又給她的。等女兒長大出嫁,不知道能不能給她攢副像樣的嫁妝。
窗外突然響起鞭炮聲,正月十六的月亮又大又圓,照在母女倆身上,像撒了一層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