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隸書寫就的字,紅的刺眼,字跡深刻,筆畫遒勁,整塊木牌放在手上透著一股涼意。
絕非尋常木質,斷然不會是周圍村民的東西,只可能是…這些殺手中其中一人在打斗過程中意外掉落的!
楚瀟瀟心猛地一沉,但面上依舊波瀾不驚,看不出表情的一絲變化,甚至連呼吸的頻率都沒有改變分毫。
血衣?
代表這個殺手的名字?
還是這些殺手們背后的組織?
或者說這是某種代表身份的標識?
“咒骨”尚未有定論,八具腿骨外包裹的迷霧剛剛揭開冰山一角,此刻卻又飄來了一團疑云,讓這個案子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無數的疑問瞬間涌入腦海,但立刻被她的理智和習慣壓了下去。
她探案的第一準則便是任何物證在未經過自己徹底驗證,理清事情的脈絡前,任何關鍵信息都必須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絕不能泄露半分。
無論對方是敵是友,是官還是民。
信任,是這個世上最奢侈也是最危險的東西!
陰沉的天空,晨霾從洛水蔓延,就像眼前的案件,水渾不清,烏云蓋頂不散。
厚厚的鉛灰色云層中,雷聲炸響,河灘上的秋風愈發凜了一些,蕭瑟之景讓每個人的心頭都好像壓上了重物。
楚瀟瀟手腕一翻,默默地將木牌小心收了起來,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動作十分自然,在外人看來只是整理了一下衣襟。
隨后加快了自己手上的動作……必須趕在秋雨連綿之前,將眾人的傷口包扎,將發現的尸骨運回大理寺。
她重重嘆了口氣,腳步匆忙來到了下一個衙役的面前。
“忍著點…”語氣雖依舊冰冷,但卻多了幾分柔和,“可能會很疼。”
衙役抬頭的瞬間有些恍惚……這還是咱們那個秉雷霆之勢,不近人情的勘驗使嘛?
隨即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牙關緊咬。
楚瀟瀟面無表情地撕下旁邊死去衙役身上相對干凈的內襯,用力扎緊衙役胳膊上已經上好金瘡藥的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她的動作精準且極具效率,沒有絲毫多余的步驟,就好像眼前的傷口不在活人身上,而是平日里驗尸臺上自己日復一日的操作。
衙役疼得齜牙咧嘴,卻不敢呼痛,只是感激且敬畏地看著眼前這位年輕的勘驗使大人。
大腿上的刀傷更深,血流不止,楚瀟瀟如法炮制,先將傷口扎緊,但血跡很快便滲透了布條。
她眉頭微蹙,將金瘡藥撒在白布上直接蓋了上去,再次用力捆緊。
衙役悶哼一聲,額頭上冷汗涔涔,牙齒緊緊咬著嘴唇,直至嘴唇上溢出鮮血。
“按住,別動,等一會兒…”依舊是清冷的聲音,依舊是沒有波瀾的表情,但眼底卻有對這些受傷捕快們泛起的一絲憐憫。
處理完這個,她站起身時,官靴上沾滿了血漬,但她毫不在意,轉身走向了下一個。
這名衙役傷口很深,皮肉已經外翻,而且因為他是最開始便被紅衣人撂倒的其中一個,所以傷口暴露在空氣中的時間太長,又處在洛河的下風口,濕潤的氣流讓他裸露在外的傷口有些感染。
“咬著,忍著!”楚瀟瀟收斂心神,隨手將旁邊的一根手指粗的樹枝遞給他,開始專注地為其處理傷口。
用布條捆緊傷口上方后,明晃晃泛著寒光的“天駝尸刀”赫然出現在掌中。
“咬緊!”
楚瀟瀟大喝一聲,手起刀落,“尸刀”寒芒一閃,外沿有些**的皮肉被瞬間割下。
衙役嘴銜著的樹枝生生被咬掉一圈,腿上的疼痛讓他渾身劇顫,眼前一黑,瞬間昏死了過去。
生剜爛肉的痛感不亞于當年關二爺刮骨療傷。
楚瀟瀟為他包扎好傷口后,抽出皮卷中的“白骨銀針”分別刺入他的人中、內關、合谷三穴,手指輕輕撥捻,不一會兒,他便蘇醒了過來。
就在楚瀟瀟起身準備給大劉和小五上藥的時候,身側傳來一聲虛弱的呻吟,還有微弱的喘息聲。
是洛陽縣令李懷醒了過來。
他剛剛在殺手們沖入圈陣的時候,就非常“幸運”地被殺手明晃晃的雁翎刀嚇昏了過去,腦袋重重磕在泥里一塊凸出的石頭上。
反倒陰差陽錯躲過了后續的追殺,還是讓楚瀟瀟強行在污泥中拖拽十幾步,才免于一死。
此刻被一開始便躲在一棵大樹后的孫錄事攙扶著坐了起來,官帽斜戴著,身上的官袍也是污濁。
大腿根黃一片黑一片的,先前那殺意凌然的沖擊,讓他也顧不得斯文體面,臉上毫無血色,嘴唇泛白,瞳孔渙散,哆哆嗦嗦地靠在樹下。
“鬼…有鬼…紅色…大紅色…對…一定是‘咒骨’…一定是的,來索命了…”他語無倫次地叫喊著,雙手在眼前胡亂比劃,“我就說這骨頭不對勁,不能查…不能查…那是突厥巫師的詛咒…”
說著說著將身體蜷縮在一起,眼神中滿是懼色,“觸之即死…觸之即死…我們…我們會在七日內暴斃而亡的…”
他這一聲聲慘嚎,讓剛剛才從生死關頭走了一遭的衙役們更是想到死去的弟兄們,霎那間面如土色,身上的傷痕是他們最為直接的痛感,一個個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而李懷哪里還有半點文人風骨和朝廷命官的體面,整個人蜷在那里,瑟瑟發抖,雙目左右來回飄忽,好像方才那些紅色身影隨時都會再沖出來索命。
楚瀟瀟眉頭微蹙,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手下給衙役包扎的動作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聲音冷得像冰窖:
“李縣令,世上無鬼,有的只是裝神弄鬼之人,您這是嚇得失了神,忘記了來刺殺我們的是一群訓練有素的殺手,用得也是毒箭和雁翎刀,與鬼神何干?”
她的冷靜像一盆冷水,稍微澆熄了李懷因喪膽而出現的癲狂,但他眼窩中慢散的瞳孔依舊,
“殺…殺手…對…對…是殺手…是沖那些‘咒骨’來的…一定是…巫師…突厥巫師…”
楚瀟瀟眼神一厲,左手抽出幾根銀針,快步走到李懷面前,在額頭上的穴位刺了進去,手指緩緩捻動。
不一會兒,李懷胸口起伏不定,喉頭上下翻滾,一口黑血噴了出來。
楚瀟瀟伸出手指將他眼皮掀開看了看,渙散的瞳孔正在漸漸恢復原樣,這才長舒一口氣,將銀針收了起來,命人取來一碗米酒喂李懷喝下。
半晌,李懷緩緩睜開眼睛,看到大劉和王小五在身旁盯著自己看,不由得驚詫,“你…你們怎么這么看著我…還不趕緊回城請求增援…”
見二人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湊在自己面前傻笑,眉頭一皺:“還不快去,要是傷了楚大人,我宰了你們…”
“李大人,無事了,殺手們都已伏法…”楚瀟瀟只是低著頭給大劉撒藥,頭都沒抬,十分平靜地說了一句,似乎剛剛發生的一切只是過眼云煙。
“大人您剛剛失了神,是楚大人給您扎了兩針后才好的…”大劉站在一旁搓著手解釋道。
“呼…”李懷重重喘了口氣,“多謝楚大人,剛剛在下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覺一片紅色影子在眼前晃動,看不清,灰蒙蒙的。”
楚瀟瀟抿嘴淺淺笑了一下,“李大人這是驚嚇之余體內肝氣郁結導致的致幻現象,扎幾針就好。”
李懷微微頷首,轉頭掃過四下狼藉的現場,尸體,血跡,散落的兵器,還有靠坐在一起傷痕累累的眾人,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
“李大人,現在我們只剩下這么幾個人了,骨頭還沒有完全挖出來,剛出現一個頭骨便有殺手到此,說明我們的行蹤一開始就有人掌握,不然不會在頭骨出現的那一刻便開始刺殺行動。”
楚瀟瀟一邊給大劉上藥包扎傷口,一邊結合今日發生的事情思考著說道。
李懷雖然精神上恢復了正常,但看到橫尸遍野的場面還是略感心悸,于是便說道:“楚大人,這個案子不能再查了,真的不能再查了,您把那骨頭拿回大理寺吧…”
話音剛落,忽然又是一聲驚呼,“不…不…干脆從白馬寺請個高僧來做場法事,超度一下,然后沉回洛河水底吧,我們洛陽縣經不住這樣的折騰了…”
“呵…沉回去?李大人還真是一個愛民如子的父母官啊,不愧是天子門生!”
一個帶著幾分戲謔譏誚的懶洋洋調子插了進來,“今天沉下去,然后等著下一截骨頭再被哪個倒霉蛋釣上來,繼續鬧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
楚瀟瀟聞言回頭看去,卻見李牧仁不知從何時又湊了過來,此刻正撣著錦袍上的落葉和風吹掠下的雜草。
“李縣令,你這堂堂正五品京縣縣令,膽子…可比你官帽上的翅兒還軟啊!”
李牧仁嗤笑一聲,自顧自地找了塊相對干凈的大石頭,竟直接撩袍坐了下來,玩世不恭的勁兒全然沒有丟了半分。
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已經被嚇破膽的李懷,又時不時瞥一眼一旁冷靜包扎的楚瀟瀟,擺出一副看好戲的架勢。
“本公子倒覺得這件事有意思的很呢…先是河里釣出來刻有不知道是什么符號的骨頭,然后我們的楚大人就來了…”
轉身沖著楚瀟瀟的方向一抬手,“一來便從這片鳥不拉屎的地方挖出了頭蓋骨,緊接著就有殺手來滅口,還是兩撥人,這戲碼,比平康坊那邊新排的胡旋舞可精彩太多了,你說是吧,楚大人…?”
楚瀟瀟根本沒有搭理他,此刻正在為最后一名衙役上金創藥。
那衙役疼得冷汗直流,渾身抽搐,但卻不敢移動半寸。
李牧仁倒也不覺得尷尬,繼續自顧自地說道:“在本公子看來啊,這兩撥殺手來的蹊蹺,我們敬愛的楚大人剛剛驗出骨頭有問題,他們就來了,消息可真夠靈通的…”
說話時,目光似笑非笑地掠過李懷和剩余的那些衙役,“李大人,本公子說句得罪人的話,莫非…您這洛陽縣衙里…有鬼不成?”
李懷不顧頭上傳來的暈厥,“騰”地一下坐直了身子,眼神中出現一絲怒意,“哪家的富家公子哥,竟敢在這里指手畫腳,公門里的事,也是你這等草民能夠管的嘛,信不信我把你送官查辦…”
“哎呦呦,好怕哦…”李牧仁“啪”地一聲打開不知從哪兒摸出來的扇子,在本就濕冷的空氣中假模假樣地扇了扇。
“現在李大人的膽子又大了不少啊,剛剛面對殺手的時候怎么沒有這么硬氣,而是被那伙賊人嚇暈趕過去了?”
“你…”李懷氣的渾身顫抖,胡須都跟著抖動不已,“本…本官身為一方父母官,對朝廷忠心耿耿,衙門上下也絕無半點可能通匪,天日昭昭,定是那‘咒骨’邪性,這才招來禍患…”
“哦…死人骨頭還能通風報信,當真是聞所未聞啊,本公子自幼讀史,也未曾見歷朝歷代哪一朝有過白骨報信的記載,大人讀得…莫非圣賢書?”
李牧仁夸張地挑了挑眉,“那這塊骨頭怎么不直接告訴老天爺降下一道雷把本公子劈了呢,畢竟我殺了他們這么多手下…”
“這…”李懷被李牧仁這兩句話懟得啞口無言,一時語塞,只知道坐在那里吹胡子瞪眼。
“再說了李大人,這骨頭可是楚大人發現的,真能報信,哪兒還用得著派這群蠢貨來,直接讓洛河發大水,把楚大人沖走不就完了,豈不省事?看來啊…這塊爛骨頭道行也不深嘛…”
說完還有些意猶未盡,摩挲著自己的下巴,似乎對自己剛剛的一番言論非常滿意。
楚瀟瀟終于包扎完了,打了個利索的結。
方才李牧仁和李懷的一番話,她都聽到了。
前半段李牧仁說李懷的話,楚瀟瀟還覺得非常在理,而且推測這個公子哥應該是讀過書,曉大義,正準備包扎完對他表贊一番。
呵,轉耳就聽到那不著邊際的話,純純的紈绔成性。
站起身,沉著臉,朝著李牧仁的方向緩緩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