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檐下的流水,不疾不徐地淌著,卻在不經(jīng)意間浸潤出暖人的溫度。
我把一天的時光掰成好幾段:清晨在書院跟著先生讀經(jīng)論策,陽光透過窗欞落在書頁上,連墨香都帶著暖意。
午后去書局抄書,指尖在宣紙上飛舞,每一個字都能換來實實在在的銅錢,叮當(dāng)作響地落進(jìn)布包。
傍晚收工后,還要去聚福樓幫忙打理雜貨,記賬、搬貨、清點食材,雖然忙碌,卻讓每一刻都過得踏實,連腳步聲都帶著安穩(wěn)的節(jié)奏。
書堂里的同窗漸漸成了可以交心的朋友。
張明遠(yuǎn)常邀我課后切磋書法,他鋪開宣紙笑道:“懷之,你看我這楷書總?cè)毙╈`氣,你可得好好教教我。”
他的楷書端莊秀麗,如松柏挺立,我便握著他的手示范:“行書要講究氣韻連貫,你看這‘之’字,起筆要輕,轉(zhuǎn)筆要柔,收筆要穩(wěn)。”
李子玉雖依舊傲氣,卻會在我抄書累了時,默默遞過一杯熱茶,茶杯碰到指尖時還會別扭地說:“看你快睡著了,喝口茶醒醒神,別耽誤了先生的課業(yè)。”
王騫舟更是成了最默契的文友,我們常常在竹林間討論到暮色四合。
他講京城的瓊林宴有多熱鬧,說“懷之,新科進(jìn)士跨馬游街時,百姓會往馬背上拋花”;我說瓦子巷的季大叔說書有多精彩,“講到大將軍被害時,滿街聽客都在掉眼淚,這才是大俠”。
階層的隔閡早已在談笑間消散,他甚至?xí)撓洛\緞外袍給我披上:“夜里涼,別凍著,你身子剛好些。”
有次先生布置策論《論民生利弊》,我們幾個分工查閱典籍。
張明遠(yuǎn)查水利,李子玉找賦稅資料,王騫舟整理歷代政策,我則負(fù)責(zé)結(jié)合瓦子巷的實際情況補(bǔ)充例證。
連夜寫出的策論被貼在講堂最顯眼的位置,先生用朱筆圈出重點:“各有千秋,合璧生輝!尤其晏懷之這段‘苛政猛于虎’的論述,結(jié)合實例,入木三分。”
那一刻,書堂里的掌聲讓我忘了所有的辛苦,原來志同道合的友人并肩作戰(zhàn),連汗水都帶著甜味。
聚福樓的伙計們也待我親如兄弟。
掌柜見我讀書不易,總把最輕松的活計留給我:“宴臣,你就負(fù)責(zé)記賬吧,這活計輕省,不耽誤你琢磨學(xué)問。”
還允許我在閑時拿出書卷翻看。
后廚的大師傅會偷偷給我留個熱饅頭,塞到我手里時還不忘叮囑:“讀書人耗腦子,得吃飽,這饅頭夾著醬肉呢。”
跑堂的阿力教我辨認(rèn)各種食材,指著案板上的菌菇說:“這是肉菇,那是香菇,多懂點生計,將來就算不當(dāng)官,也能做個知書達(dá)理的富商。”
有次我抄書到深夜,是他們輪流送我回家,提著的燈籠在巷子里連成一串,暖黃的光暈照亮了原本漆黑的夜路,笑聲在瓦子巷里久久回蕩。
日子寬裕后,娘總會多買些肉和時鮮蔬菜。
我每次都會分出大半,給張嬸送去一碗紅燒肉,給李奶奶端去一碟炒青菜,給季大叔捎上兩個白面饅頭。
“臣兒這孩子,真是仁義,”張嬸每次都拉著我的手念叨,往我兜里塞把炒花生,“剛炒的,香著呢。”
李奶奶更是把攢下的糖塞給我,顫巍巍地說:“好孩子有好報,將來定能中狀元。”
巷子里的孩子們見我就喊“晏哥哥”,圍著我要聽書里的故事,我便把抄書時看到的趣聞講給他們聽,看著他們亮晶晶的眼睛,心里比得了先生夸獎還甜,比賺了銅錢還暖。
娘看著我每日被朋友簇?fù)碇丶遥劢堑男σ饩蜎]斷過。
“你看你,現(xiàn)在多精神,”她一邊給我縫補(bǔ)衣裳,一邊念叨,手里的針線飛快地穿梭,“以前總擔(dān)心你孤單,在書院受欺負(fù),現(xiàn)在好了,讀書有伴,干活有人幫,娘總算能放心了。”
這些友人不僅給了我陪伴,更讓我明白了,生活從不是一個人的單打獨斗。
可不知從何時起,夜里總能聽見娘低低的啜泣聲。
有次我起夜,看見她坐在床頭,手里攥著爹的舊棉襖一角,指腹摩挲著上面磨破的補(bǔ)丁。月光照在她臉上,淚痕清清楚楚,像兩道淺淺的溝壑。“知與,是我沒本事,讓孩子跟著受了這么多苦……”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帶著濃濃的自責(zé),“你說我是不是太固執(zhí)了,非要逼著他讀書,要是讓他學(xué)門手藝,說不定早就能吃飽穿暖了……”
我悄悄退回去,心口像被什么堵住,悶得發(fā)疼,原來娘總說“放心”,心里卻藏著這么多歉疚,把所有的苦都自己扛著,連夢里都在替我委屈。
第二天我裝作什么都沒聽見,娘也依舊笑著給我盛粥,只是眼角的紅血絲藏不住昨夜的哭泣。
我往她碗里夾了個煎蛋:“娘,今天先生說我策論寫得好,將來能當(dāng)大官,到時候讓您住大房子,天天吃雞蛋。”
娘笑著點頭,眼眶卻紅了,用筷子把雞蛋推回我碗里:“娘不愛吃,你吃,讀書人要多補(bǔ)補(bǔ)。”
最熱鬧的要數(shù)節(jié)慶時節(jié)。
慶時節(jié)那天,張明遠(yuǎn)帶來家里做的粽子,甜的咸的裝了滿滿一籃:“懷之,我娘特意多包了蜜棗餡的,說你愛吃甜的。”
李子玉提著新買的筆墨,別扭地遞過來:“看你那筆都快禿了,這個給你,算……算賀節(jié)禮。”
王騫舟則拉著我們?nèi)コ峭馓で啵R車停在巷口時,引得街坊都出來看。
我們在河邊賽詩,在樹下斗草,在草地上分享各自帶的吃食,笑聲驚起林間的飛鳥,連風(fēng)都帶著歡快的味道。
我把娘做的咸菜分給他們,原本擔(dān)心富家子弟吃不慣,沒想到他們個個贊不絕口。
王騫舟嚼著咸菜配粽子,眼睛都亮了:“這咸菜比府里的醬菜好吃多了!既有咸香,又帶點回甘。”還特意讓管家來請教做法,說要讓府里的廚子學(xué)著做。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原來快樂可以這么簡單,無關(guān)貧富,只在于真心相待,連咸菜配粽子都能吃出珍饈的滋味。
秋收后的一天,我把賺到的錢交給娘,銀子沉甸甸的。
“娘,咱們?nèi)ベI塊地吧,種上你愛吃的青菜,再蓋間新瓦房。”
娘看著銀子,又看看我,突然笑了,笑著笑著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