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好回家時,雪已經化了大半,屋檐上的冰棱滴答滴答往下淌水,在地上積起小小的水洼。
推開柴門,我愣住了——娘不知從哪里找來了新的茅草,把屋頂鋪得厚厚實實,連縫隙都塞得嚴嚴實實;窗戶糊上了新的棉紙,雪白色的紙面上還印著細碎的花紋,再也不會漏風。
灶臺上甚至擺著一小捆青翠的菠菜,帶著新鮮的泥土氣息,是張大叔家地里剛收的。
“快進屋,娘給你熬了粥,加了紅糖呢。”娘笑著招呼我,眼角的細紋里都藏著暖意,可我看見她手上纏著的布條,隱約滲出血跡,知道她定是趁我住院時,又接了不少漿洗的重活,寒冬里泡在冰水里搓洗衣物,才把傷口凍裂了。
接下來的日子,難捱卻有盼頭。
娘比從前更忙了,天不亮就去城里大戶人家幫傭,洗衣做飯、縫補漿洗,什么臟活累活都干,回來時常常累得倒頭就睡,連晚飯都顧不上吃。
可她從不在我面前喊累,每晚都會變著法子給我弄點熱乎的——有時是紅薯粥里臥個雞蛋,蛋白嫩黃,是她特意省下來的;有時是野菜餅子貼在鍋邊,帶著焦香,說“貼鍋的餅子最養人”。
我知道,這些都是她從牙縫里省出來的,自己午飯常常只啃個干硬的窩頭。
我病好回到私塾后,書堂里的春光正好透過窗欞,灑在攤開的書卷上,把“學而時習之”的字句照得透亮。
李老先生特意減免了我的束脩,還把書局的抄書活計都交給我。
“你的字越寫越好,筆鋒里有了筋骨,書局掌柜很滿意。”他把新的書稿遞給我。
“這是抄本,事關民生,掌柜說工錢給得高些,每頁多給五文錢。”
課堂上,李老先生講起《論語》中的“士志于道”,目光掃過書堂,在我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困境中不忘向學,貧賤時不失風骨,方是真君子。”
我挺直脊背,握著筆的手更穩了,心里又暖又沉,知道這是先生在暗中幫我,也是在激勵我莫負初心。
課間時,張明遠拿著他的策論過來討教,紙頁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批注:“懷之,你看我這段關于治水的論述,是不是有些偏頗?總覺得少了些實際考量。”
我接過他的文稿,逐字逐句細看,圈出“疏浚不如筑壩”的不妥之處:“你看里記載,咱們縣去年澇災,就是因為堤壩過高,反而淹了良田。”
我們湊在一處,一起探討古籍中記載的治水方略,他不時點頭稱是,鉛筆在紙上飛快地記錄。
陽光落在我們攤開的紙頁上,字跡在光影里跳躍,往日的疏離早已消散。
李子玉路過時,雖沒停下腳步,卻在轉身時丟下一句:“上次先生在講堂夸的那篇《民生策》,原來是你寫的。”語氣里雖有傲氣,卻沒了從前的嘲諷,甚至在我抬頭時,還微微頷首示意。
王騫舟則常與我在課后的竹林間討論詩文,他帶來家父收藏的孤本讓我借閱,泛黃的紙頁上還有前人的朱筆批注。我則把瓦子巷的民間故事講給他聽,說張嬸如何用草藥治好凍瘡,講季大叔說書時如何模仿各色人物。
“你筆下的市井煙火,比府里的詩集鮮活多了。”他指著我新寫的槐樹下的湯餅攤,眼里滿是真誠,“下次我帶你去城里的書坊,讓掌柜的親自和你談稿費。他最愛收這種有生活氣的文章,比那些空泛的辭賦好賣多了。”
抄書的銀子給了母親,她把銀子小心翼翼地收進陶罐,當晚就去肉鋪割了半斤肉,燉了鍋香噴噴的肉湯,還放了些香菇和姜片。
肉香飄滿柴房時,娘一個勁往我碗里夾肉:“多吃點,補補身子,你前些日子生病虧了氣血。”
我看著她只喝湯不吃肉,把肉夾回她碗里:“娘也吃,這往后啊,咱們能經常吃肉了。等我再多寫幾篇文章,就給您買只老母雞燉湯。”
娘笑著點頭,眼眶卻紅了,我知道,這肉香里藏著她多少日夜的辛勞,多少指尖的凍瘡與裂痕。
日子就像開春的嫩芽,一點點往好里長。
娘不再去黑市借高利貸,先前欠下的賬也慢慢還清了,每次去還錢時,她都昂首挺胸,說“這是我兒寫文章賺的”;她贖回了爹的舊銅壺,每天擦拭得锃亮,說“你爹生前最愛用這壺泡茶”;木釵雖然還沒贖回來,可娘說不急,“等你再寫出好文章,咱們風風光光把它贖回來,還要請街坊們來喝杯酒”。
村里的日子也漸漸有了起色,張嬸的腿好了,能幫人縫補衣裳賺些零錢;王伯回了村里,重新支起了豆腐攤,每天清晨都能聽見他吆喝“嫩豆腐嘞”;李奶奶的孫子能下地走路了,祖孫倆靠著編竹筐過活,筐子編得又結實又好看。
我依舊每日讀書、抄書、寫文章,日子過得充實而安穩。
先生夸我文章里有煙火氣,說“接地氣的文字最動人,能讓讀的人想起自家的日子”;王騫舟看了我的文,主動幫我推薦給城里的書坊,“晏兄的才華不該埋沒在瓦子巷,這些故事值得讓更多人看見”。
我把賺來的錢一部分交家用,一部分買了新的筆墨紙硯,剩下的悄悄攢起來,打算入冬前給娘買件厚實的棉襖,里面絮上暖和的棉絮。
夏夜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娘在燈下縫補我的舊長衫,打算改改給我當秋衣;我在案前寫稿,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灶臺上的陶罐里盛著新收的糙米,散著淡淡的米香;墻角堆著曬干的柴火,整整齊齊碼著。
偶爾有晚風吹過,帶來田野的清香,娘會停下針線問:“寫累了吧?娘給你留了紅薯干,在灶臺上溫著呢。”
我搖搖頭,看著紙上“安居樂業”四個字,心里滿是踏實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