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村的隊伍出承安州地界的第十日,日頭剛爬上山梁,打頭旗已經插進平昌州西關外的土坡。
旗還是那面黃色的領路旗,寫著“謝家村”三個大字,被風鼓得像半片帆,比剛出發的時候臟污了不少。
坡下,三洼地的隊伍也堪堪趕到,趙老七拄著一根扁擔,氣喘如牛,卻仍咧嘴笑:“到底……到底沒讓你們甩掉。”
這十天,他們像兩條咬住尾巴的蛇,一路向北,把旱塵和死亡甩在身后,也把原先排在前頭的三個腳程更慢的村子甩得影子都看不見。
第一村個被趕超的村子叫石橋鋪,一百七十七人啟程,走到定遠府西界時只剩一百零九。
石橋鋪的里正姓韓,是個讀過幾天書的秀才,逃荒還帶兩箱書,箱底藏著全村湊的十五兩碎銀。
據說逃荒的第一夜就被人撬開箱子,銀子沒了,里正被打破了頭,第二天就發起高熱。
隊伍不能停,只好把韓里正和另外三個走不得路的老人留在破廟里,留一罐水、兩升炒面。
之后石橋鋪就換了個里正,石橋鋪的孩子也開始掉隊,最小的那個才四歲,他娘背不動,換他爹背,他爹腳腫得塞不進草鞋,只能把孩子綁在前胸,綁帶松了,孩子滑下去,滾進路邊溝里,這一摔直接摔破了腦袋,人就這么沒了。
石橋鋪的人后來聽說謝家村和三洼地兩個村子從背后追上來,他們干脆讓開官道,縮在旁邊眼巴巴的看著他們疾行
第二個被趕超的村叫下九村,這個村出發時只有九十三人,而且都是青中年和小孩居多,據說村里的老人不愿意離開,說死也要死在家鄉,十幾個老人抱團住在一起沒跟過來。
謝家村的人是在定遠府趕超他們的。
第三個被趕超的村子是高臺村。
高臺村一百二十一人,路上散得只剩六十三。
他們最大的不幸是里正沒了,人心也就散了。
出承安州第三日,高臺村的里正中了暑,夜里瀉肚,天亮時就斷了氣。
村里人把里正埋在一棵枯槐下,槐葉早被吃光,只剩枝丫像伸出的手。
高臺村的人在里正死后走得散了,有人往北去,有人往南去,像被風卷起的麥殼七零八落的,只有少部分人拿了里正的文書和證明繼續趕路。
隨隊的那一個官差很是不滿,人數太少他沒辦法交差,回頭肯定要吃掛落,但是身上的任務還沒完成,只能繼續帶路。
謝家村和三洼地卻像被套了一個幸運光環一樣。
白天日頭太盛,不適合趕路,所以謝家村每天卯時一拔營,中午日頭最火辣的時候休息一個半個時辰又繼續趕路。
后頭的趙老七就吆喝三洼地的后生:“跟上!別讓人看笑話!”
兩村的板車輪子印交錯,像兩根繩擰在一起。
夜里宿營,兩個村中間隔一堆火。
要說這十天不和諧的事也偶有發生。
謝老太隔三差五在隊伍后頭咒罵謝廣福一家子不忠不孝狼心狗肺,逃荒路上不管爹娘死活,只顧自己的小家。
謝老太咒罵累了就癱在板車上,不肯下地走路,謝廣金和謝廣貴兩房,一個負責拉謝老太,一個負責拉謝老漢。
謝金寶這些孫子輩后面一次板車沒坐過,但是天天被爹娘逼著推車,要是敢偷懶,就威脅以后嫁人和娶媳婦都不管了之類的話。
正因為這樣,謝金寶和謝招娣五個孫子輩不知道有多羨慕謝秋芝和謝文,每天腦子里的念頭就是為什么自己不是三叔的孩子?
謝廣貴的大女兒謝迎娣甚至還特別的憤怒。
憑什么謝秋芝和謝文走累了隨時能爬上板車休息,不幫忙推車也沒有人罵他們,他們就只知道玩,每天吃得還好,瞧兩個人的樣子感覺都結實和長高了,走路都輕松很多。
心里極度不平衡的謝迎娣在親娘李萍的縱容下給謝廣福一家五口造謠。
極力的污名化謝廣福一家,她到處和同行的幾家暗示謝秋芝和官差好上了,不然怎么會過的滋潤,越來越水靈。
還說因為謝廣福為了討好里正謝忠把媳婦李月蘭送去給謝大虎睡覺,謝廣福頭上綠油油一片,又說謝文是小偷,偷了銀子去買書,不然他家這么窮哪里來的銀子買書,笑話他大字都不認識幾個,名字都不會寫的窮小子,裝什么讀書人那一套假把式,罵謝文假讀書,真小人。
甚至謝鋒都沒能逃過一劫,謝迎娣暗搓搓的提起謝鋒打死老虎那天晚上,事情非比尋常,他要是真能打死老虎,為啥沒救回來人,肯定是想等那人死了再摸她身上的銀子。所以才不肯救人救人。
謠言滾成雪球,從隊尾一路滾到隊前。
有人聽了搖頭,有人當著面笑,更多人心里透亮:大家伙天天在一起,平時干了什么都是心中有數,眼里都看著的。
所以有些人就在傳謝老太估計就是看謝老三家起來了,心里不舒服,要毀了他們的名聲。
可話還是傳進謝秋芝耳朵,小姑娘氣得手抖,炭筆“啪”地折成兩截。謝鋒把拳頭攥得咯吱響:“再鬧,我撕爛她的嘴!”
他們還沒動手,謝大虎先炸了。
黃昏,他往隊伍后頭走去,聲音吼得整條官道都聽見:“謝迎娣,給老子滾出來!”
謝迎娣被質問,親娘李萍半推半搡地往她身后躲,謝迎娣沒辦法,只好梗著脖子說:“我就是隨口一說……”
“隨口?”謝大虎冷笑,“那我也隨口給你數數。”
他抬手。
啪!
“一,污蔑同村姐妹!”
啪!
“二,敗壞長輩名聲!”
……
十三個巴掌甩完,謝迎娣兩頰腫得發亮。謝大虎薅著她后領,像拎小雞:“念你十四歲,再賞你一個做整——十四!”
最后一掌落下,謝迎娣直接跌坐在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李萍心疼得直哆嗦,嘴唇抖了半天,終究沒敢往前邁一步,謝大虎身后,官差抱著膀子站著,目光冷得能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