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兒,他語氣里帶上一絲特別的意味:“俗話說‘紙匠多秀才’,或許是因為造紙業興盛,與文化沾邊,云槐縣的讀書風氣格外濃厚,讀書人也比別處多得多。聽說縣里童生、舉人的比例,是整個京畿道下屬郡縣中最高的。縣里的茶館,尋常百姓談詩斗對那是日常消遣,文風之盛,堪稱云槐縣的招牌美談了。”
“縣里書院也多,有好幾家出了名的書院,每年鄉試放榜后,都比拼誰家的中舉率高,競爭激烈得很。還有一家叫‘飛花驛’的地方,每天都有先生或者學生去那里免費講學,也供人聽講,很是熱鬧。而且,從云槐縣通往京城的那條官道,十里路皆是槐蔭夾道,夏日里涼快又雅致,特別受那些進京趕考的士子們喜愛。有時候盤纏不夠在京城久住,他們就會選擇住在云槐縣,既清靜,花費也省些。”
趙老七聽得目瞪口呆,臉上露出無比神往的表情,喃喃道:
“滿城槐花飛雪……紙坊……書院……秀才舉人……”
他仿佛看到了一個與他認知中完全不同的世界,半晌,他重重嘆了口氣,語氣里充滿了羨慕和一絲落寞:
“當年……我也就是個落第的秀才,屢試不第,家中又還有些許銀錢,族里長輩才推舉我當了這桃溪村的里正,一當就是這么多年……唉,要是……要是我們桃溪村的娃娃們,將來能有福氣去云槐縣的書院念上書,哪怕只是考個秀才回來,那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到時候,我這把老骨頭,就能安心退位讓賢嘍!”
謝廣福能聽出他話里的真誠和對科舉的向往,隨口寬慰道:
“趙叔您正值壯年,經驗豐富,這里正的擔子還得您挑著。我們謝里正也常說要像您多學習。朝廷每年不是還給你們發工銀嘛?先頂著,讓村里的后生們好好成長,日子總會越來越好的。”
趙老七聞言卻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工銀?是有,每年也就七八兩銀子,餓不死也富不了。可是啊,‘里正’不是官,卻是縣衙與咱們這千家萬戶之間的‘最后一公里’。活計雜著呢!收稅、派役、調解糾紛、傳達政令……哪樣不得操心?要是管轄的戶籍里有人家實在困難,欠了稅賦,上頭催得緊,往往還得我們這些里正先想辦法墊補上,不然第一個吃掛落的就是我們。唉,既要讓縣衙信得過,又得在村里鎮得住、說得上話,這夾縫里的差事,著實不容易啊!”
謝廣福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所以,他才不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里正呢,趙老七這話道出了無數底層里正小吏的心酸。
“里正”這個看似有點小權力的位置,背后是沉甸甸的責任和說不盡的瑣碎煩惱。
陽光透過槐葉的縫隙灑下斑駁的光點,日頭升到正頂,灼熱的陽光炙烤著大地,測量工作暫告一段落。
桃溪村的祠堂里,比昨天略顯“豐盛”的午飯已經準備好。
依舊是野菜粥,但明顯比昨天濃稠了不少,米粒多了些,不再是清湯寡水照見人影。
水洼里抓來了兩條魚,給煮成一鍋濃稠的魚湯。
旁邊還放著一小盆洗干凈的、看起來相對水靈甜潤的野果,不再是昨天下午那種酸倒牙的品種。
趙老七確實是盡了最大努力來改善這頓“工作餐”的檔次。
然而,吃飯的氛圍卻比昨天更加沉悶和尷尬。
昨天大家餓著肚子,一碗能照見影子的稀粥下肚,雖然不管飽,但至少心理上沒太大負擔。
可今天,這稍微像點樣子的飯食,卻吃出了截然不同的滋味。
原因無他,只因為他們是在桃溪村村民暫時棲身的祠堂里用餐。
祠堂四周,或坐或站,或倚著門框,圍滿了桃溪村的婦孺和老弱,他們大多面黃肌瘦,眼神卻像被磁石吸住一樣,牢牢盯著謝廣福、謝鋒、謝長河以及那幾個幫忙干活的桃溪村漢子手里的粥碗和旁邊的魚湯野果。
那些眼神,沒有惡意,只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對食物的深切渴望,尤其是孩子們,眼巴巴地望著,小嘴巴無意識地嚅動著,看得人心頭發緊。
趙老七臉上火辣辣的,坐立難安。
他想呵斥村民們離開,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都是他的村民,如今都擠在這破敗的祠堂里勉強度日,他有什么資格趕他們走?可不趕人,這飯……謝廣福他們怎么吃得下去?
謝廣福端著那碗明顯分量足了不少的野菜粥,感覺碗沿燙手得很。
他環視四周,目光最終落在一個離他最近、約莫五六歲的小男孩身上,那孩子瘦得只剩下一雙大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手里的碗,小小的手指含在嘴里,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謝廣福放下碗,對著那小男孩溫和地招了招手。
孩子有些怯生生地,看了看身邊的娘親,又看了看謝廣福,慢慢挪了過來。
謝廣福端起自己那碗還沒動過的粥,塞到小男孩手里,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孩子稀疏枯黃的頭發,聲音放得格外輕柔:“乖孩子,拿去吃吧。”
幾乎是同時,謝鋒也默不作聲地把自己那碗粥,遞給了旁邊另一個看著稍微大一點、但同樣瘦骨嶙峋的女孩。
謝長河愣了一下,隨即也反應過來,趕緊有樣學樣,把自己那碗粥分給了眼巴巴望著他的孩子。
然而,他們的善舉卻讓桃溪村的婦人們更加窘迫和不安。
那個小男孩的母親,一個面色憔悴的年輕婦人,趕緊上前一步,一把拉過自己的孩子,臉上又是感激又是羞愧,連連擺手:
“使不得!使不得!這怎么行!你們干活辛苦,快自己吃!孩子們……孩子們不餓,真的不餓!”
她說著,甚至用手輕輕捂住了孩子的眼睛,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碗粥和魚湯的誘惑。
其他婦人也紛紛開口,聲音里帶著同樣的窘迫:
“是啊是啊,你們快吃吧,別管我們!”
“你們來幫我們村量地,已經是大恩了,哪能再吃你們的飯食!”
“孩子們不懂事,瞎看,你們別介意……”
趙老七也在一旁搓著手,滿臉歉疚地勸道:
“廣福賢侄,鋒哥兒,長河,你們……你們快吃吧。別……別管他們……唉!”
他重重嘆了口氣,心里堵得難受。
謝廣福看著眼前這一幕,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站起身,目光掃過那些面黃肌瘦的孩童和滿臉窘迫的婦人,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趙叔,各位嫂子,都別說了。”他指了指那些孩子,“看看孩子們都瘦成什么樣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頓飽飯比什么都重要。我們幾個大老爺們,餓一頓兩頓的不打緊。”
他頓了頓,看向趙老七,語氣堅決:“趙叔,聽我的,從明天起,你們桃溪村就不用再給我們準備飯食了,左右這量地的活兒,最多也就再忙兩三天就能完事。我們……自己帶干糧過來。今天這粥和魚湯就給孩子們吃吧。”
“這……這怎么行!”
趙老七急了:“你們來幫我們干活,哪能還讓你們自己帶吃的!這不成道理!”
謝鋒也站起身,聲音沉穩:“趙爺,我爹說得對。以后我們自己帶干糧,方便。”
謝長河也甕聲甕氣地附和:“就是,俺們帶了饃,頂餓!”
謝廣福擺擺手,制止了趙老七還想勸說的話:“這事就這么定了。趙叔,您要是再堅持,那就是趕我們走了。”
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最終,那幾碗濃稠的野菜粥,還是分給了眼巴巴的孩子們,孩子們吃得狼吞虎咽,小臉上終于有了點滿足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