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桃溪村的隊伍在桃源村村口的石碑處,拐進了另一條更為狹窄荒蕪、幾乎被野草淹沒的小道。
趙老七心里打著鼓,一種莫名的不安感從腳底板開始升騰。
他緊跟在移民司派來的那名小吏身后,那小吏自打拐進這條路,臉色就愈發(fā)緊繃,眼神躲閃,甚至不自覺地夾緊了馬腹,仿佛急于完成一件極不情愿的差事。
村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后面,車輪聲、腳步聲和偶爾孩子的哭鬧聲,在這過分寂靜的山谷里顯得格外突兀。
走了將近五里崎嶇山路,光線變得晦暗不明時,領(lǐng)路的小吏終于在一片格外茂密的荊棘叢后停了下來,用馬鞭指向深處,聲音干巴巴地,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到了,前頭就是你們桃溪村的地界。你們……自己進去吧。”
趙老七順著方向望去,心頭猛地一沉。
只見前方路口處,立著一座歪歪扭扭、幾乎徹底腐朽的木牌坊,一半已經(jīng)塌陷,僅存的一半上也布滿了苔蘚和蟲蛀的痕跡,原來的“虎爪峪”三個字模糊得幾乎難以辨認(rèn)。
牌坊之后,是一片死寂的、被瘋狂生長的荒草和藤蔓吞噬的木屋群。
這些房屋不像遭過火災(zāi),卻比燒毀了更令人心悸,它們是緩慢地、在無盡的荒廢與遺忘中死去的。
屋頂大面積塌陷,墻體東倒西歪,許多房子只剩下一個空洞而扭曲的框架,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絕望而怨毒的眼睛,麻木地注視著這群闖入的不速之客。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令人窒息的霉味,還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腐朽和死亡的氣息。
趙老七倒吸一口涼氣,強壓下心頭的寒意,急忙上前幾步,追上正要騎馬而去的小吏,賠著小心問道:“差、差爺,這……這就是分給我們的村子?怎、怎地破敗成這樣?村里的水井在何處?田地又該如何劃分?還請您……”
那小吏像是被針扎了一下,猛地甩開趙老七試圖拉他袖子的手,臉色發(fā)白,連連后退,仿佛離那村子近一點都會沾染上不祥。
他語速極快,帶著明顯的厭棄和恐懼:
“地圖和文書都給你了!自己看!自己找!該分給你們的就是這塊地方,其他我一概不知!”
他頓了頓,眼神忌憚地瞥了一眼那片死寂的廢墟,壓低了聲音,幾乎是嘟囔著警告,
“……勸你們也小心點!這村子邪性得很!十年前就沒人了,聽說……聽說里頭不干凈!要不是上頭硬要安置流民,這鬼地方根本不會有人來!你們……好自為之吧!”
說完,他像是生怕再多待一刻就會被什么東西纏上一樣,狠狠一抽馬鞭,頭也不回地沿著來路疾馳而去,仿佛身后有惡鬼追趕,只留下一群目瞪口呆、面無人色的桃溪村村民。
趙老七僵在原地,捏著那張輕飄飄卻重如千斤的地圖,只覺得小吏最后那幾句充滿恐懼的話,像冰錐一樣刺進他心里。
他再望向那片木屋廢墟,原先只是覺得破敗荒涼,此刻卻仿佛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陰冷的惡意從那些黑洞洞的窗口彌漫出來。
十年前就沒人了……邪性……不干凈……
雖然沒人跟他們這些剛逃荒來的詳細(xì)說過此地的傳聞,但小吏那避之唯恐不及的態(tài)度和語焉不詳?shù)木妫热魏吻逦墓适露几屓嗣倾と弧?/p>
他仿佛能想象出,這里曾發(fā)生過極其可怕的事情,以至于過了這么多年,依舊讓知情人談之色變。
一股透骨的涼氣從腳底板直竄上天靈蓋,讓他后背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他孤零零地站在村口,身后是惶惶不安、竊竊私語的村民,前方是沉默而猙獰的廢墟,巨大的壓力和恐懼瞬間將他淹沒。
“爹……這、這地方能住人嗎?”兒子趙大俊湊過來,聲音都有些發(fā)顫,他身后跟著的村民們也個個面無人色,孩子們更是嚇得緊緊抓住大人的衣角。
趙老七強壓下心中的恐懼,作為一村里正,他不能先亂。
他深吸一口氣,啞著嗓子道:“大俊,帶幾個人,先把村中間那塊空地收拾出來,砍掉雜草,今晚咱們就在空地上扎營,擠一擠,總得先有個落腳的地方。”
有幾個自詡膽大的年輕后生,好奇之下,提著柴刀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些半塌的木屋,想看看里面還有什么能用的東西。然而,剛推開一扇吱呀作響、幾乎要散架的木門,就聽到里面?zhèn)鱽硪宦暺鄥柕募饨校?/p>
“啊——!死人!有死人骨頭!”一個后生連滾帶爬地跑出來,臉色慘白如紙,指著屋里語無倫次。
另一個進去的青年也嚇得魂飛魄散地竄出來,哇哇大叫:“不止一個!好多骨頭!炕上、地上都是!”
這一下,桃溪村所有人的恐懼瞬間被點燃了!
隊伍里的女人和孩子頓時哭成一片,男人們也頭皮發(fā)麻,握緊了手中的工具,驚疑不定地環(huán)視著周圍那些黑洞洞的破屋,仿佛每一扇破窗后面都隱藏著冤死的鬼魂。
整個桃溪村的氣氛變得極其詭異和壓抑,夕陽的余暉灑在這片廢墟上,非但不能帶來溫暖,反而更添了幾分陰森。
趙老七看著恐慌蔓延的村民,心一橫,知道不解決這個問題,人心就散了,這村子根本立不住。
他猛地一跺腳,大聲吼道:“都慌什么!人死如燈滅!活著的人還得活下去!”
他環(huán)視一圈,點出十個還算鎮(zhèn)定的青壯漢子:“你們十個,為一組!每人找根結(jié)實的木棍,再找些破布蒙住口鼻!趁著天還沒完全黑,給我一個一個屋子搜!遇到……遇到先人的骸骨,都小心點,盡量用破席子或者木板抬出來!”
接著,他又對村里的婦人們喊道:“婆娘們!拿起咱們的鋤頭、鐵鍬,去那邊遠點的坡下,找塊地方,挖個大坑!深一點!”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咱們既然到了這里,就是這里的新主人!不能讓先人暴尸荒野,入土為安是最大的尊重!也是給咱們自己積德、求個心安!把這些骸骨都妥善埋了,咱們才能安心在這里重建家園!動作都快點兒!在天黑透之前,必須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