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陰冷,裹挾著后院角落里泔水桶散發出的、若有若無的酸腐氣息。安娜將那卷繃帶和那罐小小的藥膏攥在手心,金屬的冰涼和布料的柔軟交織成一種前所未有的觸感,仿佛攥住了一個無法理解的謎。
她抬起頭,那個名叫加雷斯的、滿臉橫肉的護衛,正用他那標志性的八字步在院墻下踱步。他的背影在搖曳的風燈下被拉得很長,顯得孤單又暴躁。嘴里還在低聲咒罵著賭場、手氣,以及一切讓他不順心的東西。
羞辱與善意,惡意與饋贈。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東西,從同一個人身上散發出來,像兩股激流,在她死水般的心湖里猛烈地沖撞,攪起了從未有過的漩渦。困惑,第一次壓倒了恐懼。她想知道為什么。這個念頭像一顆堅硬的種子,破土而出,帶著不容忽視的力量。
李尋歡能感覺到身后那道目光。那不再是純粹的恐懼,里面摻雜了探究的成分。很好。魚兒不僅咬住了鉤子,還開始試圖理解鉤子的形狀了。
他的計劃需要再往前推進一步。他需要一塊更重的石頭,砸進這潭死水里,看看那些隱藏在淤泥下的東西,會翻出怎樣的浪花。
加雷斯這個身份,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它成功地搭建了橋梁,也成功地吸引了注意。現在,是時候讓它以一種最恰當的方式,退場了。
李尋歡停止了踱步,他轉過身,重新走向安娜。
女孩看到他走來,剛升起的那點勇氣瞬間又被恐懼壓了下去,身體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將手里的東西藏到身后。
“加雷斯”的臉上,是那種女孩已經熟悉的不耐煩和嫌惡。他走到她面前,卻沒有像往常一樣開口罵人。他只是伸出手,動作粗暴地抓住了安娜的胳膊。女孩的身體瘦弱得像根枯枝,在他的手掌里幾乎沒有反抗的余地。
“你……你要干什么?”安娜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閉嘴!”李尋歡低喝一聲,聲音壓得很低,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蠻橫。他拖著她,走向后院最陰暗的角落,那里堆放著廢棄的酒桶和破爛的雜物,是風燈光芒唯一照不到的死角。
安娜的心沉到了谷底。她以為,最可怕的事情終究要發生了。那些護衛們平時掛在嘴邊的污言穢語,那些充滿**的眼神,在這一刻,仿佛都變成了即將降臨的現實。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她剛剛萌芽的那點困惑。
就在這片絕對的黑暗里,李尋歡停下了腳步。他沒有做安娜想象中的任何事。他只是松開了手,然后在女孩反應過來之前,另一只手的手刀,精準而迅疾地,切在了她纖細的后頸。
沒有慘叫,甚至沒有一聲悶哼。
安娜的身體軟了下去,意識在瞬間墮入黑暗。她最后的感覺,是那個男人身上濃重的劣質酒氣,以及,一種與他粗暴外表截然不同的、冰冷而精準的力量。
李尋歡穩穩地接住她柔軟的身體,沒有發出半點聲響。他看著懷中昏迷的女孩,那張沾著污漬的臉上,還殘留著驚恐與絕望。
現在,問題來了。如何讓她“消失”?
藏在雜物堆里?不行,天亮就會被發現。帶出酒館?動靜太大。
他的意念,下意識地沉入了腦海中的那片四方空間。他看著那座錢幣小山,看著那把安靜躺著的槍,看著那本《百草奇術》。一個瘋狂的念頭,毫無征兆地冒了出來。
如果……
他的心跳,第一次,出現了些微的紊亂。他抱著安娜,意念集中。
【收容】。
沒有光芒,沒有聲響。
懷里一空。
那個穿著粗布灰裙的、瘦弱的女孩,連同她身上的衣物,就那樣憑空消失了。
李尋歡的瞳孔猛地收縮。他立刻將意識沉入腦海空間。
那片熟悉的四方空間里,安-娜正靜靜地躺在那堆金銀幣旁邊,呼吸平穩,像是睡著了。她的身體沒有絲毫變化,仿佛只是被從一個地方,挪移到了另一個地方。
活物?
這個空間,竟然可以容納活物?
李尋歡站在原地,足足沉默了十幾秒。后院的冷風吹過,讓他感到了一絲不真實的寒意。這個發現,比“聚寶盆”,比那本毒經,帶來的震撼都要巨大。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物理規則扭曲,這是……神跡。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評估,分析,利用。這是他的準則。
能進,能不能出?
他心中想著安娜。下一刻,那具柔軟的身體再次出現在他懷里,依舊處于昏迷狀態。
可以。
可以進,可以出。活物在里面,時間似乎是靜止的。
李尋歡的嘴角,緩緩勾起一個冰冷而殘酷的弧度。
這個能力,讓他的計劃,擁有了無限的可能性。他不再需要小心翼翼地藏匿,他擁有了世界上最完美的密室。
他再次將安娜收回空間,然后轉身,毫不留戀地走出了這片黑暗。
下一步,是為“加雷斯”準備一場華麗的謝幕。
他需要一具尸體。
意念微動,那具被他藏在空間深處的、屬于真正加雷斯的尸體,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尸體因為空間的特性,還保持著死亡瞬間的模樣,連衣物上的褶皺都分毫未變。
李尋歡戴上多米諾面具,變回了那張最普通的市民臉。他拖著加雷斯的尸體,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酒館后院,來到了之前他“殺死”加雷斯的那條偏僻窄巷。
他將尸體擺放在巷口,用從空間里取出的、加雷斯自己的佩劍,在尸體的脖子上,劃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傷口平滑,利落,一擊致命。這是專業殺手的標志。
做完這一切,他退入陰影,開始耐心地觀察那些在夜色中游蕩的“眼睛”——那些靠告密和零碎情報換取幾個銅板的乞丐和流浪漢。他需要一個恰當的時機,讓這具尸體被“不經意”地發現。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一個翻檢垃圾堆的拾荒者,發出了驚恐的尖叫。
很快,城衛兵的火把照亮了整條窄巷。
騷動,像漣漪一樣,迅速擴散開來。
……
“裘德酒館”的管事老頭,是被親衛從床上叫醒的。他披著一件睡袍,臉上沒有半分剛睡醒的迷蒙,那只獨眼里閃爍著比寒冬更冷的光。
當他看到被抬回來、用一張破草席蓋著的加雷斯的尸體時,他沒有絲毫的意外。他只是走上前,掀開草席,仔細地審視著那道致命的傷口。
“一劍封喉,干凈利落。”他身旁一名氣息沉穩如山的親衛,低聲說道。這名親衛叫霍普,是他的副手,也是他最信任的人。
“是專業的。”管事老頭放下草席,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但鏡片后的獨眼里,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智珠在握的冷笑。“他終于動手了。”
“大人,需要封鎖酒館,徹查嗎?”霍普問道。
“不必。”老頭擺了擺手,轉身走回吧臺后面,為自己倒了一杯清水。“打草驚蛇是愚蠢的做法。他殺了一個最沒用的護衛,這是在示威,也是在試探。他想看看我們的反應。”
“那我們……”
“什么都不做。”老頭喝了口水,語氣篤定,“把尸體處理掉,對外就說加雷斯賭輸了錢,跟人械斗死的。護衛的崗位,讓預備隊的人頂上。一切照舊,就當什么都沒發生。”
霍普眼中閃過一絲疑慮:“大人,這樣會不會讓他覺得我們軟弱可欺?”
“不。”老頭將水杯重重地放在吧臺上,發出“嗒”的一聲脆響。“這會讓他覺得我們……愚蠢且無能。一個連手下被殺了都反應遲鈍的管事,一個內部松散混亂的酒館,這正是他最想看到的。他會變得更大膽,更不耐煩。而獵人,只需要在獵物最得意忘形的時候,收緊陷阱的繩索。”
他的臉上,露出了屬于獵食者的、掌控一切的笑容。那個該死的殺手,正一步一步,按照他寫好的劇本,走向死亡的舞臺。一切,盡在掌握。
霍普恭敬地低下頭:“是,大人。”
管事老頭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都退下。他獨自一人站在空無一人的大堂里,看著窗外漸漸泛白的天色。他甚至開始期待,期待那個殺手下一次會做什么。或許是下毒?或許是縱火?不管他做什么,最終都會落入自己的天羅地網。
就在這時,后廚的門簾被一把掀開,那個胖廚娘探出頭來,臉上是慣有的刻薄與憤怒。
“管事大人!”她的嗓門又尖又響,劃破了清晨的寧靜,“安娜那個死丫頭不見了!水缸是空的,灶臺是冷的,不知道死到哪里偷懶去了!”
管事老頭眉頭一皺,臉上閃過一絲不悅。安娜沒有干活這種小事,也值得來打擾他?
“找。”他冷冷地吐出一個字。
“找過了!宿舍、柴房、院子……哪兒都沒有!”胖廚娘抱怨道,“我看她八成是偷了東西跑了!這種手腳不干凈的災星,當初就不該留下她!”
管事老頭的心,猛地一沉。
安娜?
她怎么會不見了?
一個念頭,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劈入他的腦海。
加雷斯死了。安娜不見了。
這兩件事,發生在同一個晚上。
這不合邏輯!
那個殺手的目標是“裘德”,是為了錢。他為什么要對一個最卑賤、最不起眼的侍女動手?她身上有什么值得圖謀的?綁架?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下人,誰會為她付贖金?
一種陌生的、不受控制的感覺,第一次,像藤蔓一樣纏上了管事老頭的心臟。他的計劃里,每一個環節都經過了精密的計算,每一個變量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安娜,這個他用來向那位大人交差、同時也是他最后一點良心所在的棋子,本該是最安全、最無害的一環。
她不應該出問題的。
“什么時候發現她不見的?”他的聲音,不知不覺間,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
“就剛才!這死丫頭平時天不亮就起來干活了!”
管事老頭的臉色,變得鐵青。他猛地轉身,大步走向后院。霍普緊隨其后,他察覺到了管事身上那股突然變得狂躁的氣息。
后院里,一切如常。除了角落里那個空空如也的泔水桶。
老頭走到安娜住的那間、比狗窩好不了多少的狹小儲物間。門沒鎖,里面空無一人。床鋪上那床薄薄的、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仿佛主人只是暫時離開。
不對勁。
一切都太不對勁了。
如果安娜是自己逃走的,她不會把被子疊好。如果是被人擄走的,現場應該會留下掙扎的痕跡。而這里,干凈得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就好像,那個人,憑空消失了。
管事老頭站在儲物間門口,身體僵硬。他引以為傲的冷靜和算計,在這一刻,像是被戳破的氣球,迅速地干癟下去。他精心布置的棋盤,突然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挪走了一枚最關鍵、也最不應該被挪動的棋子。
“大人?”霍普感受到了他身上散發出的寒意,低聲問道。
“去。”老頭的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在摩擦,“把所有人都叫起來,封鎖酒館,一寸一寸地搜!就算是把地磚都給我撬開,也要把她找出來!”
他的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無法掩飾的……恐慌。
他想起了那個約定。他向新城主那位鐵石心腸的母親保證,會讓這個老城主的孽種“活在痛苦里,直到她自己爛掉、死掉”,以此換取了她一條命,也換取了自己如今的地位。他守住了承諾,他讓她活得像條狗,卻也守住了另一條底線——他沒讓任何人真正地傷害到她。
可現在,她不見了。
如果她死了,或者落入了比死更可怕的境地,他該如何向那位大人交代?他建立起來的一切,都會在頃刻間崩塌。
就在整個“裘德酒館”因為一個侍女的失蹤而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時,李尋歡,正以那個不起眼的市民身份,坐在酒館對面一家面包鋪的屋頂上,面無表情地啃著一塊粗糙的黑面包。
他看著酒館里人影晃動,聽著遠處傳來的隱約的喝罵聲。
石頭,已經扔下去了。
現在,該輪到他,以一個新的身份,走進那片被他親手攪亂的浪濤之中了。
他的下一個目標,是管事老頭最信任的親衛之一,那個沉默寡言、總是跟在老頭身后的副手,霍普。
不,霍普的目標太大,動了他,老頭會立刻警覺。他需要一個同樣是親衛,但存在感更低,性格更孤僻的人。
他的目光,鎖定在了另一個護衛身上。那人總是獨自一人待在角落,眼神陰郁,不與任何人交談。加雷斯的記憶里,這個人叫“科林”,是個從北方戰場退下來的老兵,沉默寡言,只聽從管事一個人的命令。
完美的目標。
李尋歡將最后一口黑面包咽下,從屋頂上滑下,像一道影子,融入了圣彼得城骯臟而混亂的街巷。
新的狩獵,開始了。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裘德酒館的地下密室里,管事老頭正對著一塊傳訊水晶,臉色慘白地匯報著。
水晶那頭,傳來一個雍容而冷酷的女聲。
“……廢物!我把事情交給你,不是讓你給我惹麻煩的!一個殺手,一個下人,就把你攪得天翻地覆?”
“尊敬的夫人,請再給我一點時間,我……”
“我沒有時間!”女聲厲聲打斷了他,“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昨天晚上又在酒后胡言亂語,差點把打死裘德的事情說了出去!我好不容易才壓下去!現在,你告訴我,你用來頂罪的棋子,和你用來當擋箭牌的那個小雜種,都不見了?”
管事老頭的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
真相的一角,終于在他最狼狽的時候,被徹底掀開。
新城主,失手打死了裘德。在帝國,未經審判和正式決斗,殺死一名擁有封號的貴族,是足以被流放至永冬之地的重罪。
而他,這個曾經的老城主最信任的管家,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前程,也為了兌現對老城主最后的承諾——保住安娜的命,與新城主的母親,那位真正的掌權者,達成了這個“替罪羊”的交易。
“聽著,”水晶里的女聲變得陰冷無比,“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三天之內,必須把那個殺手的人頭,掛在城墻上,宣告裘德的案子了結!至于那個小雜種……如果找不到,就當她死了。但如果因為她的事,泄露出半點風聲……你就代替我兒子,去北方的冰原上,思考你的人生吧。”
傳訊水晶的光芒,熄滅了。
密室里,只剩下管事老頭粗重的喘息聲。
他輸不起了。
他的眼神,從恐慌,慢慢變成了徹骨的瘋狂。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抓住那個該死的殺手,了結這一切。
他不知道,他要抓的“殺手”,此刻已經換上了一張全新的面孔,正以“科林”的身份,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等待著他的下一個命令。
而他更不知道,他那張精心編織的網,早已從內部,被撕開了一個巨大的、無法彌補的缺口。獵人與獵物的游戲,從一開始,就走進了他無法預料的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