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衛宿舍里的空氣,是汗臭、腳臭和劣質麥酒發酵后的酸氣混合體。鼾聲此起彼伏,像一曲粗野的交響。
李尋歡躺在硬板床上,雙眼緊閉,呼吸平穩得如同深海下的礁石。他沒有睡。他正在自己的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著剛才的那一幕。
安娜驚恐的臉。
那枚在風燈下閃著冷光的銀幣。
以及女孩最后那雙混雜著茫然、困惑與恐懼的眼睛。
一個完美的鉤子,已經拋了出去。
這枚鉤子上沒有誘人的香餌,只有冰冷的、令人費解的金屬本身。它不會讓獵物立刻撲上來,但會在獵物的心里生根,發芽,用無盡的困惑去纏繞、去撕扯,直到獵物主動地、一步步地走向獵人設下的唯一出口。
這比任何直接的接觸都更安全。
對那個戴單片眼鏡的老頭,李尋歡抱有極高的警惕。那老頭就像一只盤踞在巢穴里的老蜘蛛,任何觸及他蛛網的輕微震動,都會引來他致命的關注。而安娜,就是蛛網中心那只看似最無害,實則牽動全局的飛蛾。
他需要做的,就是讓這只飛蛾自己動起來。
……
第二天,李尋歡,或者說“加雷斯”,是在一陣罵罵咧咧的推搡中“醒”來的。
“起來,你這頭睡死的豬!輪到我們去巡視前院了!”是瘦高個雷蒙。
李尋歡揉著惺忪的睡眼,嘴里含混不清地咒罵著,用最符合“加雷斯”身份的方式開始了新的一天。他穿上那件散發著異味的皮甲,胡亂在陶盆里掬水抹了把臉,跟著雷蒙走出了宿舍。
清晨的酒館后院,彌漫著一股濕冷的霧氣和泔水的酸味。
廚房的門簾掀開了,安娜端著一個巨大的木盆,吃力地走了出來。她要去井邊打水。
她的腳步比昨天更輕,頭埋得比昨天更低。當她經過李尋歡身邊時,整個身體都繃緊了,像是在等待著一只靴子踹過來,或者一句惡毒的嘲弄。
但什么都沒有發生。
“加雷斯”只是用他那雙渾濁的眼睛瞥了她一眼,然后重重地哼了一聲,仿佛在嫌棄她擋了路。那種眼神,和昨天絆倒她時一模一樣,充滿了理所當然的惡意和鄙夷。
安娜的身體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腳步更快地逃離了。
李尋歡的嘴角,在無人能看見的內心深處,勾起一抹弧度。
他知道,女孩的困惑加深了。如果昨晚的銀幣是一場酒后的錯亂,那今天這不變的、純粹的惡意,又該如何解釋?
矛盾,是最好的催化劑。
他和雷蒙在前院百無聊賴地踱著步,所謂的巡視,不過是換個地方發呆。
“聽說了嗎?前天晚上來的那個吟游詩人,昨天一早就走了。”雷蒙壓低聲音,語氣里帶著一絲八卦的興奮。
“走了?”李尋歡裝作不在意地問。
“是啊,天沒亮就結賬滾蛋了。嘖嘖,真是可惜。昨晚好幾個貴婦都派人來打聽他呢,要是他多留幾天,怕是能把下半輩子的錢都賺夠了。”雷蒙意淫著,“要是我有他那張臉,那嗓子……還當個屁的護衛,直接去睡伯爵夫人了!”
李尋歡沒有接話,但心里卻記下了這個信息。
那個光彩照人的身份,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它像一塊投入池塘的石頭,雖然只激起了一圈短暫的漣漪,但水下的暗流,卻已經開始悄然改變方向。
上午,管事老頭出現在了大堂。
他依舊戴著那副單片眼鏡,手里拿著一本厚厚的賬簿,用羽毛筆在上面一絲不茍地記錄著什么。他的神情專注而冷酷,仿佛整個喧鬧的酒館,都只是他賬簿上一行行冰冷的數字。
他叫來了吧臺的酒保,低聲詢問著昨夜的賬目。
就在這時,巴特,那個守后門的護衛,湊了過去,點頭哈腰地匯報著什么。
李尋歡站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口,看似在警惕著四周,實際上,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邊。他的聽力,經過上一世無數次生死邊緣的磨礪,早已超越常人。
“……打聽過了,大人。”巴特的聲音壓得很低,“城門口的衛兵說,昨天一早確實有個金發的外鄉人出城了,往南邊去了。應該就是那個賣唱的。”
管事老頭手里的羽毛筆頓了一下。
一個極細微的動作,卻被李尋歡精準地捕捉到了。
“知道了。下去吧。”老頭的聲音沒有任何變化。
但李尋歡知道,老頭的心,亂了一瞬。
一個無足輕重的流浪歌手,為何會引起他如此的關注?甚至需要派人去城門核實他的去向?
李尋歡的心里,一個大膽的推測開始浮現。那個吟游詩人的出現,或許觸動了老頭某根敏感的神經。他對自己無法掌控的、突然出現的變數,有著超乎尋常的警惕。
這個發現,讓他感到一絲興奮。
獵人,最喜歡的就是發現獵物那隱藏在厚厚皮毛下的弱點。
下午輪休的時候,李尋歡沒有回宿舍睡覺。他以“加雷斯”的身份,溜進了廚房。
胖廚娘不在,只有安娜一個人在灶臺邊,費力地劈著木柴。斧頭對她來說太沉了,每一斧下去,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瘦弱的肩膀劇烈地起伏著。
“喂。”李尋歡粗聲粗氣地開口。
安娜嚇得一哆嗦,手里的斧頭差點脫手。她回過頭,臉上是那種已經深入骨髓的驚懼。
“加……加雷斯大人。”
李尋歡大搖大擺地走過去,從旁邊的水缸里舀了一大瓢水,咕咚咕咚地喝著。他用眼角的余光,看著這個在他面前瑟瑟發抖的女孩。
“媽的,這鬼地方,越來越沒法待了。”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故意說給安娜聽,“薪水發的還沒賭場里輸的快。想當初裘德大人在的時候,逢年過節,哪個護衛不是賞下一大把銀幣?”
他故意提到了那個名字。
裘德。
安娜的身體僵住了,眼神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懷念,有悲傷,還有更深層次的……恐懼。
李尋歡假裝沒有看到,繼續抱怨:“現在倒好,換了這么個尖酸刻薄的老頭子當家,整天板著張死人臉,扣錢比誰都快!真他媽晦氣!也不知道裘德大人是死了還是怎么了,把這么個家業交給外人打理。”
他這句話,像是一根針,精準地刺向了安娜最敏感的地方。
女孩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她抓著斧柄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她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把頭埋得更低了。
李尋歡知道,他要的信息,已經得到了。
安娜的反應,印證了他的猜測。裘德大人,是真的“出事”了。而“換了這么個老頭子當家”,更是關鍵。
他沒再停留,把水瓢重重一扔,罵罵咧咧地走了出去。
只留下安娜一個人,站在原地,臉色比灶膛里的灰燼還要蒼白。
李尋歡沒有去賭場,也沒有回宿舍。
他再次進入了那條無人窄巷,戴上多米諾面具,變回了那個最不起眼的、有著塌陷鼻梁和渾濁眼珠的底層市民。
他坐在圣彼得城一處破敗的鐘樓頂上,冷風吹拂著他粗糙的布衣。他的目光,俯瞰著下方這座龐大而復雜的城市,腦海中,無數的線索正在飛速地拼接、重組。
第一,那個吟游詩人的身份,讓管事老頭感到了不安。這說明老頭對酒館的掌控,并非密不透風,他害怕意外。
第二,根據剛才對安娜的試探,以及雷蒙、巴特那些護衛的言談舉止,可以確認,管事老頭和他的這批核心護衛,是“新來的”。
第三,最關鍵的一點,瘦高個雷蒙在聊天時無意中抱怨過一句:“來了圣彼得這鬼地方快一個月了,還沒‘紅磨坊’的妞帶勁。”
一個月。
這個時間點,太巧了。
他接下這個刺殺任務,是在十天前。
而就在一個月前,“裘德酒館”多了個管事。
一個可怕的推論,在李尋歡的腦海中清晰地成型。
他掏出懷里那張刺殺委托的羊皮紙,上面的字跡是用一種特殊的墨水寫的,描述著目標“裘德”的基本信息,并沒有提到管事和下人這些東西。一切看起來似乎很正常。
但如果,真正的裘德,早在一個月前,就已經死了呢?
如果,這個管事老頭,就是殺死裘德的兇手呢?
那么,這張刺殺委托,就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個陷阱。
一個精心布置的、用來“結案”的陷阱。
管事老頭需要一個完美的替罪羊。一個強大的、專業的、足以殺死裘德這種人物的殺手。當這個殺手“刺殺”了那個作為門面的替身之后,老頭就可以帶著他手下的護衛,將這個殺手當場“抓獲”或“擊斃”。
屆時,裘德的死,就有了一個完美的、可以向所有人交代的結局。一個貪婪的殺手,為了財富,殺死了富有的酒館老板,然后被忠心耿耿的管事和護衛們繩之以法。
多么完美的故事。
新主人,順理成章地接管了所有產業。而那個被當成誘餌的殺手,則會永遠地消失,連同真相一起,被埋進圣彼得城外的亂葬崗。
李尋歡的眼神變得冰冷。
他被人當成了棋子,一枚用完即棄的棋子。
這種感覺,很不好。
他喜歡做獵人,但絕不喜歡成為別人的獵物。
不過,現在,他反而笑了。
事情變得有趣起來了。
一場簡單的刺殺任務,演變成了一場精心設計的騙局。而他,現在是局中唯一一個,窺破了真相的人。
那么,獵人與獵物的身份,或許,該重新定義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裘德酒館”的方向。
那個叫安娜的女孩,這枚棋子,現在變得更加重要了。她不僅僅是打開秘密的鑰匙,更是那個管事老頭唯一的、無法用理智來衡量的……破綻。
夜幕再次降臨。
李尋歡換回了“加雷斯”的身份,回到了酒館。
他今晚的任務,是守后院。一個油水最少,也最無聊的崗位。
后院的角落里,安娜正蹲在地上,借著風燈昏黃的光,清洗著一大堆油膩的抹布。冰冷的井水浸泡著她那雙布滿細小傷口的手,她卻好像感覺不到痛。
李尋歡靠在墻上,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沉默地看著。
過了很久,安娜終于清洗完了所有的抹布,她端起空盆,準備回廚房。
在她經過李尋歡身邊時,李尋歡突然開口,聲音依舊是那種粗啞而蠻橫的腔調。
“站住。”
安娜的身體又一次僵住。
李尋歡沒有看她,目光直視著前方黑暗的院墻,從懷里掏出個東西,扔在了地上。
“梆”的一聲輕響,那東西落在安娜腳邊的石板上。
不是錢幣。
是一小卷干凈的、白色的亞麻布繃帶,還有一個小小的、散發著草藥味的油膏罐子。
這些東西,對于一個生活在最底層的侍女來說,是堪比珠寶的奢侈品。
安娜徹底呆住了。
她緩緩低下頭,看著地上的繃帶和藥膏,又抬起頭,看向眼前這個男人的側臉。
“加雷斯”的臉上,依舊是那種她所熟悉的、鄙夷而不耐煩的神情。
“看什么看?”男人惡聲惡氣地咕噥道,“老子在賭場跟人打架,順手摸來的。留著也沒用,扔了又可惜。你,拿去,把你那雙跟鬼爪子一樣的手給包起來,看著就他媽晦氣!別讓老子再看見!”
他的話,比昨天更難聽,更充滿了侮辱性。
每一個字,都像鞭子一樣抽在人的尊嚴上。
可是,地上的繃帶和藥膏,卻散發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柔的善意。
這種極致的矛盾,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了安娜那早已麻木的心上。
羞辱她的人,給了她一枚銀幣。
厭惡她的人,給了她治傷的藥。
為什么?
這個念頭,像一顆掙脫了土壤的種子,第一次,在安娜那片荒蕪死寂的心田里,倔強地冒出了頭。
李尋歡不再理她,仿佛只是扔掉了一件無用的垃圾,轉身開始在院子里踱步巡邏,嘴里還在低聲咒罵著什么。
安娜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地上的東西,又看看那個男人的背影。
夜風吹過,風燈搖曳。
這一次,她沒有猶豫太久。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用顫抖的手指,撿起了那卷繃帶和那個小小的藥膏罐子。
她將它們緊緊地攥在手心。
那上面,仿佛還殘留著一個陌生男人身體的溫度。
粗暴的,蠻橫的,卻又……溫暖的。
她抬起頭,那雙總是盛滿恐懼的眼睛里,困惑與茫然正在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點微弱的、卻無比清晰的光。
那是思考的光。
鉤子,已經牢牢地嵌入了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