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德酒館”的后門,遠比正門要陰森得多。
門板上沾著陳年的油污,門軸因為潮濕而發出酸澀的呻吟。這里沒有蜂蜜酒的甜香,只有泔水、腐爛菜葉和廉價劣質煙草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嘔的氣味。
李尋歡,或者說,現在的“加雷斯”,挺著肚子,邁著八字步,大大咧咧地走到了后門前。他甚至懶得去推門,直接抬起穿著臟污皮靴的腳,重重地踹在了門板上。
“砰!”
門被粗暴地撞開,撞在內側的墻上,發出一聲巨響。
門后,一個同樣穿著皮甲的護衛正靠著墻打瞌睡,被這動靜嚇得一個激靈,手本能地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哪個雜種……”
當他看清來人是加雷斯時,緊繃的神經松懈下來,咒罵變成了帶著嘲諷的調侃。“喲,我當是誰。這不是我們偉大的賭徒加雷斯嗎?怎么,沒錢付賬,被‘紅磨坊’的姑娘們從窗戶里扔出來了?”
李尋歡用眼角的余光掃了他一眼,完美地復制了加雷斯記憶里那種被人戳到痛處的惱羞成怒。他朝地上吐了口濃痰,聲音沙啞地吼了回去:“滾你媽的蛋,巴特!你他媽再提一個字,老子就把你的牙一顆顆敲下來,讓你也嘗嘗用牙齦啃黑面包的滋味!”
叫巴特的護衛聳了聳肩,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行了行了,誰不知道你那點出息。輸光了就回來拿我們撒氣。告訴你,管事大人剛才還問起你,臉黑得跟鍋底似的。你最好想好怎么跟他交代。”
李尋歡心里一動。加雷斯的記憶浮現:管事大人就是那個戴單片眼鏡的老頭。
他沒有接話,只是重重地哼了一聲,學著加雷斯習慣性的動作,伸手在自己亂糟糟的頭發里抓了抓,然后徑直朝護衛們休息的那間小屋走去。
小屋里煙霧繚繞,空氣比外面更糟糕。桌上散亂地放著幾個空酒瓶和油膩的紙牌。另外兩個護衛正圍著一張小桌,就著一盤鹽水煮豆子喝酒。其中一個,正是之前和加雷斯同行的那個瘦高個,叫雷蒙。
雷蒙看到他,挑了挑眉毛。“回來了?我還以為你輸紅了眼,準備去搶劫哪個倒霉蛋的錢袋呢。”
“快了。”李尋歡一屁股坐在長凳上,拿起桌上別人喝剩的半瓶麥酒,仰頭灌了一大口,任由冰涼的酒液順著嘴角流到脖子里。他抹了把嘴,把酒瓶重重地砸在桌上。“媽的,就差一張牌!就一張!”
他表現出的懊惱和暴躁,是如此的真實,以至于另外兩個護衛都露出了心領神會的笑容。賭徒的癲狂,他們見得多了。
李尋歡一邊用最粗俗的語言咒罵著賭場的莊家和自己的運氣,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間屋子。很小,除了桌椅,就是靠墻的一排武器架,上面放著幾把備用的長劍和兩張十字弩。墻角有個通往樓上的狹窄樓梯,想必是護衛們的宿舍。
這里的防衛力量,比他想象的要松懈。至少表面上是。
“加雷斯。”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小屋里瞬間安靜下來。巴特和雷蒙立刻站直了身體,臉上戲謔的表情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尋歡慢吞吞地轉過頭。戴著單片眼鏡的管事老頭,正站在門口,鏡片后的目光像冰錐一樣扎在他身上。老頭身后,還跟著兩個身材魁梧、氣息沉穩的護衛,他們的站姿和氣勢,明顯比巴特這群人高出不止一個檔次。
是親衛。李尋歡在心里做出了判斷。
“你消失了整整三個時辰。”老頭的聲音沒有起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你的崗位,空了三個時辰。”
李尋歡站起身,沒有立刻回答。他低著頭,眼神躲閃,雙手不安地搓著衣角,將一個底層小人物面對權威時的畏懼與心虛,演繹得淋漓盡致。這是加雷斯在面對這位管事時,最本能的反應。
“說話。”老頭又說。
“我……我肚子疼,大人。”李尋歡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昨晚的燉肉……可能不干凈……我去巷子里……解決了下。”
他感覺到老頭的目光在他的臉上停留了很久,像是在審視一件物品的真偽。李尋歡的心跳沒有半分加速,但他控制著“加雷斯”的身體,讓他的呼吸變得急促,額頭上甚至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你的薪水,這個月扣掉一半。”老頭終于移開了視線,語氣依舊冰冷,“用來賠償你玩忽職守,可能給酒館帶來的損失。再有下次,就不是扣錢這么簡單了。滾回你的崗位上去,守著樓梯口。”
“是,是,大人!”李尋歡如蒙大赦,連連點頭,幾乎是手腳并用地跑出了休息室。
直到走出那間小屋,他才在心底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第一關,過了。那個老頭,很警覺,但加雷斯這個身份的“廢物”屬性,完美地掩蓋了他的破綻。沒人會懷疑一個蠢貨,只會鄙夷他的無能。
他被安排的崗位,是通往二樓客房區的樓梯口。一個絕佳的觀察位置。
站在這里,他能看到大堂里一部分的景象,能聽到吧臺方向的交談,更能監視所有試圖上樓的人。
時間在百無聊賴的站崗中緩慢流逝。李尋歡的身體像一尊雕塑,紋絲不動,但他的眼睛和耳朵,卻像最精密的儀器,貪婪地吸收著周圍的一切信息。
他注意到,酒館的伙計們走路都很快,而且從不交談。吧臺里的酒保,每隔一刻鐘,就會警惕地環視大堂一圈。那個替身“裘德”始終沒有出現。
一切都井然有序,又透著一股詭異的緊張。
就在這時,一個瘦小的身影端著一個裝滿臟盤子的木盆,從廚房的方向走了出來。是那個叫安娜的女孩。
她依舊低著頭,亞麻色的長發遮住了她的臉,腳步輕得像貓,仿佛生怕自己的存在會打擾到這個世界。
她從李尋歡面前經過,準備上樓去收拾客房。
李尋歡的腦中,加雷斯的記憶碎片清晰地浮現出來。這個懦弱、沉默的女孩,是護衛們最廉價的消遣品。他們喜歡看她被嚇得瑟瑟發抖的樣子,喜歡聽她因為恐懼而發出的細微嗚咽。
李尋歡面無表情,在安娜與他擦身而過的瞬間,他伸出了腳。
安娜沒有防備,被結結實實地絆了一下,驚呼一聲,身體向前撲倒。木盆脫手飛出,盤子、杯子稀里嘩啦地碎了一地,湯汁和殘羹剩飯濺得到處都是。
女孩重重地摔在地上,手掌被碎瓷片劃破,滲出了鮮血。她顧不上疼,臉上血色盡失,驚恐地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滿臉橫肉的護衛。
“走路不長眼睛嗎?臭丫頭!”李尋仿學著加雷斯的腔調,惡狠狠地罵道,“想燙死老子是不是!”
他的聲音很大,充滿了惡意。
大堂里有幾道目光投了過來,但看到是護衛在教訓一個下人,又都無趣地移開了。這種事,在這里司空見慣。
“對……對不起,加雷斯大人……我……”安娜的聲音帶著哭腔,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她掙扎著想爬起來,收拾地上的爛攤子。
李尋歡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里充滿了“加雷斯”式的鄙夷和不耐煩。他抬腳,用靴尖將一塊比較大的碎瓷片踢到女孩面前,命令道:“愣著干什么?還不快點收拾干凈!要是讓管事大人看到,仔細你的皮!”
說完,他不再理會趴在地上、忍著眼淚收拾碎片的女孩,重新靠回墻邊,恢復了那副百無聊賴的站崗姿態。
他的心里,沒有半分波瀾。
扮演一個角色,就要投入全部。同情、憐憫,這些都是殺手的大忌。那個女孩,此刻在他眼里,和地上的碎瓷片沒什么區別,都只是場景里的道具。
但他的眼睛,卻通過墻壁上光亮的黃銅壁燈的反射,將女孩的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到女孩用發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撿起每一塊碎片,生怕再發出聲響。她的手指被劃出了更多的傷口,鮮血和污物混在一起,但她仿佛感覺不到疼。
他看到后廚那個胖廚娘探出頭,對著安娜又是一通尖酸刻薄的咒罵,罵她笨手笨腳,罵她又要賠錢。
女孩始終沒有哭出聲,只是把頭埋得更低了。
李尋歡的目光變得深邃。
這個女孩,像一只生活在狼群里的小羊,逆來順受,毫無反抗。但同時,她也是這座酒館里最沒有防備、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一環。
一道新的思路,在他腦中緩緩成型。
或許,這只看似無用的小羊,能為他推開那扇最隱秘的門。
他看著女孩終于收拾完地上的狼藉,端著一堆碎片,像個幽靈一樣消失在后廚的門簾后。
他的嘴角,在無人察覺的角度,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獵物,從來不只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