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的門閂落下,隔絕了樓下的喧囂。
房間狹小,陳設簡陋。一張硬板床,一張缺了角的木桌,還有一個盛著半盆冷水的陶盆。空氣里浮動著一股洗不掉的霉味,與樓下大堂的甜香和煙草味判若兩個世界。
李尋歡坐在床沿,背脊挺得筆直,沒有半點松懈。
腦中飛速盤算著接下來的步驟。
直接殺光護衛,用刀尖抵著那個替身的喉嚨逼問裘德的下落?
不行。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便被他徹底掐滅。那太粗暴,太直接,是三流殺手的做法。動靜太大,會引來不必要的注視。他剛到這個世界,根基未穩,過早地暴露自己那超越時代的碾壓性實力,等于是在黑夜里點燃一盞碩大的燈籠,告訴所有人“我在這里”,同時也將自己所有的底牌都攤在了桌面上。
這不是他的行事準則。
準則,高于一切。
用《百草奇術》里的迷藥?
可行。但同樣有風險。下藥需要時機,需要對目標的作息、飲食習慣有精準的掌握。在情報不足的情況下貿然動手,容易打草驚蛇。那個叫裘德的貴族,既然能用替身這種手段,必然是個心思縝密、極度惜命的家伙。他身邊的防衛,絕不會只有表面上看到的那些。
一個月的時間,很充裕。
他需要更穩妥,更原始,也更有效的方法。
一個周密的計劃,在他腦海中慢慢鋪開,細節被逐一填充、完善。
第一步,滲透。他要變成一只眼睛,一雙耳朵,扎進這座酒館的內部。想要不引人注目地觀察,最好的身份,莫過于成為那些本就應該注視著一切的護衛。
他需要先做掉一個護衛,然后,取而代之。
事情可以慢慢來。獵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想通了這一切,他緊繃的神經才略微放松。他忽然想起了今晚的“收獲”。那些貴婦們慷慨的打賞,被他塞進了一個破舊的錢袋里,此刻還沉甸甸地墜在腰間。
他解下錢袋,意念微動。
嘩啦一聲輕響,錢袋里的金幣、銀幣、銅板盡數出現在腦海那片四方空間內,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丘。他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些貨幣。金幣鑄造得頗為精致,刻著日不落帝國皇室的紋章;銀幣則大小不一,上面印著各式各樣領主的徽記,顯然來自不同的城邦。
這片大陸的混亂,從這些錢幣上就可見一斑。
他伸出手,想著一枚金幣。
下一刻,一枚帶著冰涼觸感的金幣憑空出現在他的掌心。
他正準備將金幣放回空間,動作卻猛地一滯。
他瞪大了眼睛,不是因為手中這枚金幣,而是因為腦海空間里的景象。
那座由錢幣堆成的小山,分毫未減。
而就在他取出金幣的那個位置,竟然又憑空浮現出了一枚一模一樣的金幣,像是剛剛被復制出來,安靜地躺在那里。
聚寶盆?
李尋歡的心跳漏了一拍,這比那把沒子彈的槍和那本毒經帶來的沖擊要大得多。他不是沒見過錢,上一世,他賬戶里的數字足以讓任何一個國家的稅務部門發瘋。但這種憑空造物的能力,已經超出了他對物理規則的理解。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又試了一次。
從空間里取出一枚銀幣。
果然,掌心多了一枚銀幣的同時,空間里那堆錢幣上,又補上了一枚新的。
他把金幣和銀幣都放回空間,看著那座小山,沉默了許久。
嘴角,最終還是向上扯出一個無奈又有些好笑的弧度。
上一世拼死拼活,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才勉強實現了財富自由。沒想到這一世,開局就拿到了這種堪稱BUG的王炸。
殺手的身份,還需要換嗎?
不。
他喜歡做殺手。喜歡那種行走在陰影里,用最簡單的方式解決最復雜問題的感覺。喜歡那種掌控別人生死的絕對權力。這與金錢無關,這是一種……癮。
不過,不用再為了生計奔波勞碌,的確是件讓人身心愉悅的事情。
不用再做牛馬的感覺,真好。
他將身體的每一寸肌肉都調整到最放松、卻又能在百分之一秒內做出反應的狀態,緩緩躺倒在硬木板床上,閉上了眼睛。
祈禱室里的霉味,酒館客房的霉味……這個世界似乎總與潮濕和腐朽聯系在一起。
他陷入了淺眠。像一只蟄伏的豹子,耳朵捕捉著門外走廊上最細微的腳步聲,鼻尖分辨著空氣中任何一絲不尋常的氣味。
……
第二天清晨。
天光從木窗的縫隙擠進來,在揚塵的空氣里拉出幾道光束。
李尋歡睜開眼,眼神里沒有半分剛睡醒的迷蒙,清明得像是從未睡過。
他翻身下床,走到陶盆邊,掬起一把冷水拍在臉上。冰冷的刺激讓他精神愈發集中。
他走下樓梯,來到酒館大堂。
清晨的酒館沒有夜晚的靡靡之音,只有幾個伙計擦拭桌椅的單調聲響。地板剛拖過,空氣中是潮濕的木頭味和淡淡的皂角香。
吧臺后面站著一個頭發花白、身材精瘦的老頭,戴著一副單片眼鏡,正用一支羽毛筆一絲不茍地核對著賬簿。
那不是昨晚的替身。
老頭的手指瘦長,指甲修剪得極為干凈,但持筆的姿勢卻異常沉穩,食指的指節上有一層薄繭,不像常年寫字的人,倒像是常年扣著什么機括。
他抬頭瞥了李尋歡一眼,鏡片后的目光像錐子一樣。
“結賬?”老頭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審視。
“是的,先生。”李尋歡立刻切換回昨晚那個略帶惶恐的落魄歌手,將一小袋叮當作響的錢幣放在吧臺上。
老頭看都未看錢袋,只是又打量了他一眼,便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滾了。
李尋歡猜的沒錯,這才是“裘德酒館”真正的管事。那個叫裘德的替身,只是個夜晚擺在櫥窗里的商品。
角落里,一個穿著灰色布裙的女孩正蹲在地上,用力擦拭著地板上干涸的酒漬。
正是昨晚那個聽歌聽得出神的女孩,安娜。
她依舊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樣,低著頭,亞麻色的長發垂下來,遮住了半張臉。她察覺到李尋歡走過,身體下意識地向旁邊縮了縮,生怕擋了路。
李尋歡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瞬,又不動聲色地移開。
后廚的門簾被一把掀開,一個胖得像發面饅頭的廚娘探出頭,對著女孩就罵:“安娜!死丫頭磨蹭什么!地板擦不干凈,今天中午的黑面包也別想吃了!還有,水缸空了,趕緊去提水!”
婦人的嗓門又尖又響,臉上全是刻薄。
叫安娜的女孩身體抖了一下,像只受驚的兔子,連忙點頭,手上的動作更快了。
李尋歡的腳步頓也未頓,推開酒館大門,走進了比金城的晨霧里。
那個光彩照人的流浪歌手身份,太過惹眼,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
他再次進入那條無人窄巷,戴上了多米諾面具。
這一次,他腦中構筑的,是一張最普通、最沒有特點的臉。塌陷的鼻梁,渾濁的褐色眼珠,下巴上帶著青色的胡茬,眼神木訥,甚至有些畏縮。
一個丟進人堆里,三秒鐘就會被徹底遺忘的底層市民。
他走出巷子,在街角面包鋪買了一塊最粗糙的黑面包,學著旁人的樣子,就著路邊的水龍頭,面無表情地啃著。
味道像摻了沙子的木屑。
但他毫不在意,目光始終鎖定在“裘德酒館”的后門。那里,才是這座堡壘真正的入口。
上午九點左右,兩個穿著皮甲、腰佩長劍的護衛罵罵咧咧地從后門走了出來。
“他媽的,昨晚又輸了二十個銅板!巴特那雜種,手氣比婊子換恩客還快!”一個滿臉橫肉的護衛,惡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你哪次不輸?加雷斯,你那點餉銀,還不夠‘紅磨坊’的莉莉姑娘扯壞一條絲襪的。”另一個瘦高個護衛嘲笑道。
“你懂個屁!”叫加雷斯的護衛意淫著,臉上露出猥瑣的笑容,“等老子哪天得了管事大人的賞識,第一件事就是把莉莉那小娘們包上三天三夜!”
他們拐進了一條通往貧民區的巷子。
李尋歡的目光鎖定了那個叫加雷斯的護衛。
性格沖動,口無遮攔,有賭博的惡習,腦子里除了女人就是錢。這種人,是完美的獵物。他的失蹤,只會被當成賭輸了跑路,或者喝醉了掉進臭水溝。
李尋歡將最后一口黑面包咽下,站起身,像一道融入背景的影子,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加雷斯和同伴在一家地下賭場門口分了手,他則熟門熟路地掀開骯臟的門簾,一頭扎了進去。
李尋歡沒有跟進,在賭場對面一個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堆后,找了個位置,耐心地等待。
獵人,從不缺少耐心。
太陽從頭頂移到西斜。
賭場的門簾終于被一把掀開,加雷斯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他滿臉通紅,渾身酒氣,嘴里還在不停地咒罵著,顯然是輸光了最后兩個銅板。
他沒回酒館,而是拐進另一條更偏僻、更骯臟的窄巷,準備抄近路。
機會來了。
李尋歡的身影從垃圾堆后滑出,腳步輕得像貓。
窄巷里堆滿腐爛的垃圾,加雷斯扶著墻,正準備解開褲腰帶撒尿。
他沒有察覺到身后的死神。
李尋歡的手掌如同一柄鐵鉗,從后面精準地捂住了加雷斯的口鼻,另一只手的手刀,以一個刁鉆的角度,重重劈在他的后頸。
“唔……”
加雷斯連一聲完整的悶哼都沒能發出,身體便軟了下來,眼中的醉意和兇光瞬間凝固,然后化為一片死寂的灰白。
李尋歡將尸體拖進巷子最深處的陰影里。心念微動,龐大的身軀連同衣物瞬間消失,被他收入那片奇異的空間。
一股混雜著記憶碎片和習慣動作的陌生信息流,瞬間涌入他的腦海。他閉上眼,消化著這些突如其來的“遺產”。加雷斯的賭癮、對“紅磨坊”莉莉的癡迷、走路時習慣性的跛腳,甚至他大聲咒罵時喉嚨里那股特有的痰音,都變得清晰可辨。這比任何情報都來得直接,來得透徹。
處理完這些“資料”,他突然想到《百草奇術》里的“化尸水”,看來這個任務完成后,他需要去做一段時間煉金術士,多煉一點各種藥。不然尸體不可能一直放在空間里,那樣實在有些說不出的奇怪。
接下來,是獵人的偽裝。
他從空間里取出加雷斯身上的那套皮甲、長劍、錢袋,以及一些零碎的私人物品。皮甲有些汗臭味,讓他微微皺眉。他抖了抖錢袋,里面只剩下兩個孤零零的銅板。真是個可憐的賭鬼。
他戴上多米諾面具,腦中浮現出加雷斯那張滿是橫肉的臉。臉上的骨骼與肌肉再次傳來那種熟悉的微麻與蠕動。
片刻后,他迅速穿上那套皮甲。對著巷口的一洼積水照了照,水洼里,倒映出的,正是那個剛剛還在罵罵咧咧的酒館護衛,加雷斯。無論是樣貌,還是神態里那股子囂張與蠻橫,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他學著加雷斯的樣子,調整了一下走路的姿勢,挺著肚子,一副天王老子第一我第二的囂張模樣,大搖大擺地走出了窄巷。
朝著“裘德酒館”的方向走去。
獵人的游戲,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