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駛入他們居住的小區時，黃昏的暖光正透過高層建筑的間隙，在地面拉出長長的影子。一切都顯得平靜而日常，與機場那個高度緊張的世界截然不同。

莫知南停好車，卻沒有立刻解開安全帶。他望著自家那棟樓的某個窗口，那是他們家的廚房窗戶。韓若薇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窗臺上那盆她總是忘記澆水的綠蘿，在夕陽下顯出幾分頑強的生機。

“上周三晚上，”莫知南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像在復述飛行檢查單，“我執飛北京回來之后，去機庫做過一次非例行檢查。”

韓若薇轉過頭看他。這是他從檢查結束后到現在，第一次主動提及與那架飛機有關的具體細節。

“為什么？”她問，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只是好奇而非審問。

“直覺。”他簡短的答道，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方向盤，“降落時感覺前起落架的反饋有點軟，系統自檢卻全部通過。所以我去看了一眼。”

他解開安全帶，轉過身來看她，眼神里是飛行員特有的那種專注：“當時值班的是老陳，你見過的，那個快要退休的老機械師。他幫我一起看的。”

“發現什么了嗎？”

“沒有。”莫知南搖頭，“一切正常。所以我在檢查單上簽了字就走了。”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某個細節，“不過現在想起來，當時機庫里還有個年輕人在，不是我們公司常見的那幾個面孔。老陳說是新來的實習生，跟班學習的。”

韓若薇的心微微提起：“你記得他什么樣嗎？”

“戴著帽子，工裝有點大，沒怎么看清楚臉。”莫知南瞇起眼，努力回憶著，“只記得他左手戴著一塊很顯眼的橙色電子表，表盤很大，不像機械師常戴的那種。”

這個細節如此具體，讓韓若薇感到一絲意外。莫知南向來以觀察力敏銳著稱，但通常關注的是機器和數據，很少會對人的裝扮如此留意。

“你為什么會注意到他的表？”她忍不住問。

莫知南沉默了片刻，然后輕輕搖頭：“不知道。或許是因為他一直用右手捂著左手手腕，像是要擋住那塊表，反而更加引人注意。”

車內再次陷入沉默。這個細節看似微不足道，但在“人為破壞”的可能性被提出后，任何不尋常的細節都仿佛被賦予了新的重量。

“這件事，”韓若薇謹慎地選擇措辭，“你告訴趙主任或者安監的人了嗎？”

“還沒有。”莫知南看向她，“明天談話時我會說的。”他的眼神變得復雜，“若薇，如果我當時多留心一點...”

“不要這么想。”她打斷他，握住他的手，“你不是安全調查員，莫機長。你的職責是飛行，你做了你該做的事——相信系統，遵循流程，在感覺不對時額外做了檢查。沒有人能做得更多。”

他反握住她的手，力道有些大，仿佛在湍流中抓住什么穩固的東西。

“走吧，”最終他說，“去買藍莓。你說要給我做松餅的。”

超市里燈火通明，與窗外漸暗的天色形成鮮明對比。韓若薇推著購物車，看著莫知南在生鮮區仔細挑選藍莓的模樣，有種超現實的感覺。就在幾小時前，他還在接受能否繼續飛行的嚴格檢測；而現在，他卻在比較兩盒藍莓哪個更新鮮。

這種日常的平靜仿佛一層薄紗，掩蓋著底下洶涌的不安。

“這盒更好，”他最終選了一盒遞給她，“果粉均勻，沒有擠壓的痕跡。”

她接過藍莓，注意到他挑選水果的方式如同他檢查飛行前的清單：系統、全面、不容差錯。

排隊結賬時，莫知南的目光被收銀臺旁的小報架吸引。一份本地小報的右下角有個不大起眼的標題：“某航空公司航班近期接連出現技術異常，民航局已關注”。

他的身體微微僵硬了。韓若薇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心頭一緊。媒體報道意味著事情可能比趙主任暗示的還要嚴重，而且已經開始擴散到公眾視野。

“無聊小報總是夸大其詞。”她迅速拿起一本雜志蓋在那份小報上，“還記得上次他們說機場附近有 UFO嗎？”

莫知南勉強笑了笑，但眼神已經不同了。在結賬的整個過程中，他變得更加沉默，更加警覺，目光不時掃過超市里的人，仿佛在尋找什么——或者防備什么。

回家的路上，他開車比平時更加謹慎，每次變道都要看兩次后視鏡，等紅燈時手指會在方向盤上輕輕敲擊，那是她熟悉的、他在駕駛艙里進行程序核對時的小動作。

公寓里還保持著他們早上出門時的樣子。航空雜志散在茶幾上，廚房水槽里放著兩個還沒來得及洗的咖啡杯。平常而溫馨的場景，此刻卻因他們的心事而顯得格外脆弱。

韓若薇系上圍裙開始準備松餅面糊，莫知南則靠在廚房門框上看著她。這種日常的親密曾經是他們忙碌生活中最安穩的錨點，此刻卻彌漫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緊張。

“你需要跟老陳聯系一下嗎？”她一邊攪拌面糊，狀似隨意地問，“問問那個實習生的具體情況？”

莫知南搖頭：“最好不要。如果真有什么問題，我的任何聯系都可能給他帶來麻煩，或者讓事情更復雜。”他頓了頓，聲音低沉，“安監部門最忌諱潛在嫌疑人之間互相串通。”

“嫌疑人”三個字在廚房的暖光中顯得格外冰冷刺耳。韓若薇攪拌面糊的動作慢了下來。

“你不是嫌疑人，知南。”她說，聲音比預期中更加堅定，“你是發現問題的人，是防止了可能事故的人。”

他走過來，從后面輕輕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發頂。這是今天他們第一次如此親密的接觸。

“我知道。”他在她耳邊輕聲說，“但在真相大白之前，我們每個人都是可能性的一部分。這是調查的基本原則，我明白。”

面糊在碗中逐漸變得光滑均勻。韓若薇加入藍莓，一顆顆紫色的果實沉入乳白色的面糊中，像是一顆顆沉默的秘密。

當松餅在平底鍋中發出滋滋聲響，散發出甜香時，莫知南忽然說：“我可能知道從哪里開始。”

她轉過頭，看到他拿著手機，屏幕上是航空從業人員的專業社交平臺。

“那天之后，我好像收到過一個好友申請。”他滑動屏幕，尋找著，“頭像有點熟悉，但我沒在意...找到了。”

他把手機屏幕轉向她。一個模糊的頭像，看起來是在機庫背景中拍攝的。賬號名字很普通：“李明”，職位標注是“飛機機械見習生”。最引人注意的是賬號主頁的背景圖——一只手腕上戴著橙色電子表的手，正在檢查飛機起落架。

“他加我時附言說：‘那晚學到了很多，謝謝莫機長指點’。”莫知南念出那條申請信息，聲音平靜卻帶著寒意，“但我從未指點過他任何事。”

窗外，夜幕已經完全降臨。城市燈火如星海般鋪展開來，其中某處，或許正有人注視著他們的窗戶，等待著什么。

松餅的邊緣漸漸變成金黃，藍莓在熱力下爆裂出紫色的汁液，像是無聲的預警。

韓若薇關掉火，轉過身來面對丈夫。航醫的冷靜和妻子的擔憂在她眼中交織。

“明天十點前，”她輕聲說，“我們該怎么辦？”

莫知南凝視著手機屏幕上那個模糊的頭像和那只戴著橙色手表的手，眼神逐漸變得堅定——那是她在駕駛艙門口送別時常見的神色，是機長準備迎接挑戰時的表情。

“首先，”他說，“我們得確保這份證據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