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鍋在衛錦云買的鍋具中算是最貴。這么大一口鍋堪比她半個身子,能搭在灶臺上,平日里燉肉炒菜,也能適當做些油餅、酥餅。
陶土攤子上的器具便宜,她買了兩摞陶盆碗碟,樣式燒得也算好,每只還描了幾筆花紋,加起來攏共不到三十文。
怪不得大家這么喜歡趕早市呢,昨日在天慶觀前買的那幾只碗與瓦罐,她說破天了,也得幾文一只。
她才將這些裝進背簍,又瞧見橋上有人在賣石磨磨盤,木臼石杵,價錢也實在是合適。做糕點少不了要磨米粉,打糯米,去米鋪里買加工好的,左不過自己磨來得合適。
不過來買磨盤的,大多都是自己有驢車木車,買了推走就行,若是在店里雇個伙計送貨上門,依到天慶觀前這路程,還得收十多文。
衛錦云又轉了一圈,往賣牲畜的鋪子打聽了一陣,買頭健壯的驢,最便宜也要花好幾貫。她不舍地摸了一把驢腦袋,咬牙想著日后帶它回家。
平江府賣布料的極多,閶門這地兒又以絲綢貿易為主,衛錦云挑了花紋樣式不錯的苧麻、亞麻各一匹。
絹與羅的料子捏起來實在是好,輕薄透氣,她盤算著日后多掙些錢,給祖母與妹妹們買來穿。
閶門市集再往里走,有專門的木石匠行,這兒的工匠都是行會里登記過的,有手藝和保障。
做木石生意的,都是磚瓦和瓦匠一塊,木料與木匠一家,用不著挑選材料后再去尋上能工巧匠。
實則天慶觀前的拱橋底與方才衛錦云買碗碟的角落里也有泥瓦匠,他們擺著砌刀、泥板等候活計,可以直接上前問價。
價錢是要比匠行里頭的便宜,但她初來乍到,也沒有那么幸運能選到個實誠人。
萬一偷偷給她做個豆腐渣工程,錢也結了,人卻往人堆里一鉆沒了影兒,屆時又漏雨淌水,她往哪里找人說理去。
她也沒向昨日那兩個嬸子打聽,憑借她們干了這么多年的活計的經歷,定是認識不少人,大多情況下會給她介紹“熟人”。
所謂熟人幫忙,是最拉不下臉面的,還不好多說。
衛錦云有個朋友,家里的貼瓷裝修承包給了父親的兄弟,驗收時縫沒對齊不說,等過了兩年陽臺的瓷地板都翹邊了,踩上去“咯吱咯吱”,跟耗子叫似的。
不依舊得錢照給,飯照請,逢年過節,還得笑著叫上一句大伯好。
被殺熟這事兒,她可不會犯。
木石匠行里鋪子不少,她左轉右轉,互比價錢,挑了家最里頭的。
集市總是這樣,越往里頭,生意越清。
周記磚瓦鋪門口堆著半人高的磚,青灰色的磚面沾著薄薄一層窯灰。
衛錦云蹲下身,隨手抽出一塊磚,掌心按在磚面摩挲了一陣,又伸出手指在磚角敲了敲。
“咚”的一聲,磚頭悶響里帶著點清脆,是實打實的好磚。
旁邊碼著的蝴蝶瓦也入了她眼,瓦面光滑,弧度也正好。經過幾十年的磨礪,家里的瓦有很多都碎了,昨日兩個嬸子灑掃時,有瓦片落下,險些砸倒頭。
若是要換瓦,不如將上頭的全換了,裝修的材料上可不能省錢。
祖母和兩個妹妹,哪個都不能因為這區區瓦片受傷。
周掌柜正躺在藤椅里吃西瓜,見有人看磚瓦,連擦了把手上前相迎,“這位娘子的眼光真好。我們家這瓦下雨不兜水,檐角也齊整,蓋廂房正合適。”
說完他又仔細上下打量了衛錦云一眼,眼珠子微轉,“若是蓋房修繕,那這兒青磚三百塊,蝴蝶瓦兩百片,連帶著瓦釘、脊瓦,正好能蓋上一間,一共一貫二百文。”
衛錦云直起身,指尖點了點磚堆底層,“那幾塊磚角磕了,算在總數里抵損耗,瓦片最上頭那摞沾了泥,但是我不挑,全要了。”
她墊腳看了一眼里頭,見兩個泥瓦匠正閑得互相分瓜吃,瓦片又摞沾了泥,想來很久未開張了。
木石匠行里鋪子本來就多,他們這家又開在最里頭,怎么得也比不上門口那幾家生意好。
“一貫錢,我現結。你這鋪子開在巷尾,我今日拉走這一整批,街坊瞧見了,知道你賣得實在,往后生意只會好。要是壓著貨,窯里新貨一到,這些可就成了陳貨,更不值錢了。我家鋪子翻新,也缺泥瓦匠,這不如......”
衛錦云蹙了蹙眉,嘆口氣,似是一副雇不到人的模樣。
周掌柜瞅著日頭,又看了看鋪子里頭那兩個閑得趕蒼蠅的伙計,咳嗽了一聲,“這位娘子瞧瞧我們家這泥瓦匠如何,小張,二牛!”
里頭趕蒼蠅的漢子聞聲過來。
周掌柜拍著一位漢子的肩膀,沖著衛錦云笑道,“娘子瞧見沒?這是我侄子小張,打小跟著匠人學手藝,蓋房砌墻得有二十年了,你瞧瞧他這身板......”
說著,他往小張肌肉鼓鼓的胳膊上錘了一拳,“也不瞞您,住山塘家的王秀才的書房就是他造的。那墻角砌的,連縫都要瞇著眼瞧才能瞧清,下雨絕不漏水,您要是請他啊,保準你這房住六十年,磚縫都不帶松的!”
他又向另一個漢子擠了擠眉毛,“我們家二牛鋪瓦更是一絕,去年那暴風大雨,整條街就他家修的那幾戶沒漏雨。還有還有,他一頓吃三碗飯,干起活來從早到晚不歇氣,今日動工,明日就好,后日就能住人了!”
周掌柜這一溜煙說完,都不帶大喘氣的,只是捏著胡須期待地注視著衛錦云。
兩位漢子被周掌柜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對衛錦云憨厚地笑。
哪里有像掌柜的說得那樣夸張。
衛錦云的內心也在笑。
但是,她忍。
日后她真要多來草市走走,學學他們做生意都是怎么磨煉嘴皮子。
這也太能說了。
兩人本就是一拍即合,當下取來紙張,寫了契書——
青磚三百,含殘次六塊,蝴蝶瓦二百,帶泥點的二十九片,瓦釘三十,脊瓦十五,共一貫錢,當日交貨。
泥瓦匠兩名,人工一人八十文,定金一百文,五日完工。
衛錦云與周掌柜按了指印,銀貨兩清。
周掌柜今日開單,笑著數銀錢,“娘子年紀輕輕,比我們蓋房的匠人還懂行。我這就叫小張和二牛套上驢車,跟著你去卸,保準晌午前卸完,然后動工。”
衛錦云輕輕一咳,“且先等等,我還得給鋪子里頭打幾件家具,方才我在外頭買了些東西,瞧著你這驢車還有空地,可否騰地兒裝裝。”
周掌柜數完錢,繼續吃起西瓜。如今這西瓜嘗起來,脆甜如蜜,當真是跟浸了一層蜜水似的。
他繼續笑道,“那是自然,小張快隨著娘子一塊去,給她幫忙搬上。”
小張隨著衛錦云一起回了草市,見到了她的“些東西”。
鐵鍋一只,瓦罐三只,泥爐兩只,石磨磨盤一個,木臼石杵三個,布匹兩卷,大米兩袋,面粉......
小張謹記掌柜的遵囑,幫衛錦云一陣搬運,又將臉憋的通紅,總算把那個最大的石磨磨盤扛上了車。
趁著他搬貨的間隙,衛錦云又利落地去了木匠行。她專門方才一路兜兜轉轉瞧了,這家王記木匠行是一對中年夫妻開的,不僅做桌椅,還做竹編生意。
鋪子的門口擺了幾張條凳、一把高背椅,幾個竹筐竹籃。
王掌柜正弓著腰推刨子,木屑沙沙飛揚,旁邊坐著個手腳麻利的王娘子,正編織著一個精巧的竹籃。
王娘子最先瞧見衛錦云,她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計,“是位娘子,快請進,快請進,是要看些家生還是竹器呀?我家老王手藝好,我編的竹器也扎實耐用。”
推刨子的王木匠聞聲也抬起頭,放下工具,用肩膀上掛著的汗巾擦了擦手。
衛錦云聲音清朗,淡淡一笑,“不瞞二位,我盤了間鋪面,日后要做些吃食,今日來置辦些開張用的桌椅家生,再買三張床。”
王娘子眼睛一亮,心中盤算著這可是位大主顧,她立刻站起身,“做吃食那這桌椅板凳可是門面!老王,快把那張新做的長桌抬出來給娘子瞧瞧。”
她轉向衛錦云,“您放心,堂食用的桌椅,我們懂,料子厚實,保準不晃悠。”
王木匠和王娘子合力抬出一張長桌,王木匠拍了拍桌面,“您瞧瞧,桌面厚度合適,腿腳都是硬木,榫頭敲死的。放在您鋪子里,穩如泰山。”
衛錦云上前仔細檢查了桌腿處,又試了試椅子的牢固程度,滿意點頭,“您家手藝確實好。我還要三張結實耐用的床,櫸木或好杉木的都成。不過,更要緊的是長桌和椅子,再要大小蒸屜竹籠各三套。”
她看向王娘子,“蒸籠要編得密實不漏氣,蒸包子點心用的。”
王娘子點頭保證,“蒸籠包在我身上,咱們平江府的竹子聞起來清香,我篾片刮得溜光,絕不沾底漏氣。這么一算,那娘子要做的東西可不少。”
衛錦云適時接過話頭,“眼下正是處處要用錢,這筆開銷著實不小。我瞧著娘子都是實在人,價錢上,還請多關照些。往后我的鋪子里若還有添置,或是壞了要修補,自然都認準您家。”
王娘子臉上笑容不變,“娘子是爽快人。咱小本生意,價錢最是公道。您看啊,這櫸木床用料足,工也細,一張少說也得這個數......”
她伸出手指比劃了一個價格,接連將桌椅板凳和蒸屜竹籠一塊說了。
衛錦云又與他們夫妻臉急頭白臉爭了一陣,耗費了不少口舌,最終砍到了心理價位。
床是現成的,木頭好些,卻也不做什么裝飾,睡得踏實就成。王氏夫婦喊了自家兒子,也套了車,共同將床抬上去,一會與衛錦云一塊回去。
三張床花了她六百文。
至于桌椅板凳,蒸屜竹籠,又簽了契約——
杉木長桌六只,長凳十二只,毛竹藤椅六只,蒸屜竹籠大小三套,工料共一貫八百文,先付定金三百文,半月后交貨,按樣驗收,不合退定金。
王娘子手里拿著那張契約,盯了一陣,心里念叨著這娘子瞧著身量纖細又年輕,心里門檻精著,說起話來也是一套一套的。
衛錦云的契約一式兩份,與方才那張泥瓦契約一塊拿在手里,“不過,我還有一件活計想托付給王叔。若是能做,連同方才定的那些家什,咱們就一并定契了。”
王娘子和王木匠一聽還有生意,而且聽起來不尋常,都來了精神,“娘子還有何吩咐?只要是用木頭竹子做的,我們家都能試試。”
王木匠手里攥著衛錦云給他的圖紙,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與草市里的一些推車很像,但倒是有些不同。
四個車輪組成了堅固底座,尺寸并不大。底座之上,是一個分為兩層的木柜。下層是用木頭半封閉,上層則是一個平整寬敞的操作臺面,三面圍有矮欄。
操作臺面的有一塊可以向上掀開的木板,下方露出一個預留的方形空洞,其大小和位置正好對應下層放置的泥爐上方。
一旁的木板也是相同,并不對著泥爐,底下不鏤空,掀開后就是一個可以擺放食材,調料和收銀錢匣的柜臺。
圖紙上方還簡略地畫著一個可拆卸的輕便頂棚框架,一旁寫著可用油布或竹席。
“沒見過這樣的。”
王木匠抬頭掃了一眼衛錦云,“我倒是可以試試,屆時我先打個樣,您再看看,不收您定金。”
他做慣了桌椅板凳,也有做過幾次馬車轎輦,這樣巧思的小推車,他倒是很想試試。
這一趟草市下來,衛錦云可是唾沫都要說干了。本以為只需花上一個時辰頂天,待她出了木石匠行,抬眼一望,已鄰近正午。
生煎與燒麥攤子的小販已在洗碗收攤,過了朝食時辰。
衛錦云并不是太餓,去茶攤上喝了碗紫蘇水,買了一袋油汆臭豆腐干,用竹簽插著吃,又給妹妹們秤了兩斤糖杏,給祖母帶了罐核桃。
油汆臭豆腐干最好是要泡些辣椒汁才好,可惜眼下還沒有辣椒。小販們用芥菜剁碎,泡了蒜水,嘗起來也是別有風味。
衛錦云咬了一口,表面有層薄薄的脆皮,內里蓬松暄軟,外脆內酥,香臭香臭。
還有些辣。
陸嵐喜歡吃蜜金橘,閶門碼頭這兒有家蜜煎鋪子味道不錯,他常來。
不過六月里正是吃杏的季節,鋪子里頭的沈娘子給他好一番介紹,他當即秤了五斤糖杏。
他拎著包好的糖杏,一轉身,又瞥見那窈窕倩影。
她左右拿了個油紙包,右手則是挑著兩根竹簽,與他一樣秤了蜜煎。
她抬腳豪橫一跨,就翻上了一輛驢車。
他瞇起眼望向遠處那輛走動的驢車,見她倚在石磨旁,用竹簽戳起一塊臭豆腐干,辣得直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