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點心晶瑩的樣式倒是與素醒酒冰相似,但味道卻是大相徑庭。呂蘭棠向來少飲酒,更不會醉酒。尋常的素醒酒冰會加些橙絲與姜末,姿態雖美,但她平日里喜歡不起來。
“好小的調羹。”
她將竹子削成的小勺捏在指尖,“為了這道特意制的?”
她輕笑了一聲,“你很用心。”
素醒酒冰上澆了桑葚汁,若是像頭兩日的糕點直接用手捏,定是會粘手。就算是備了一些竹簽子,多數人也是直接上手。
畢竟拿著兩三塊糕點,點壺茶喝上一下午,是平江府人的日常。
沒有了嗆人的姜味,混了桑葚與茉莉的素醒酒冰,入口是飽滿的濃甜在舌尖慢慢化開,混了些微酸,比橙絲清爽。
它不似酒肆里的講究,倒是像將剛摘的桑葚就著涼水嚼,涼絲絲的滑進喉嚨,實在是消暑。
“有些給我吃開胃了。”
呂蘭棠又要了茉莉花糕和薄荷夾糕各一塊,滿意道,“這道適合當筵席前的涼菜,或是肚飽后溜縫。”
“姐姐喜歡就好。”
衛芙菱坐在一旁,觀察作為今日素醒酒冰的第一位試吃顧客,她的每一樣神態都被她瞧在眼里,直至夸贊后才松了一口氣,“我和蕖姐兒也喜歡吃。”
比糕點相比,素醒酒冰更像是零嘴,沒嚼幾下就滑下喉嚨,吃了與沒吃似的,卻還想要再來一個。衛錦云灌好模具剩余的那些,全叫姐妹倆混了些牛乳與桑葚下了肚。
天漸熱,呂蘭棠本可以進府學里乘涼,卻一直倚在衛錦云身后的那棵香樟下。
素醒酒冰做的并不多,賣出去的那幾份,大多都是路過的食客買給自己的孩子吃。衛錦云賣了一會糕點,瞥見呂蘭棠依舊在香樟下慢條斯理地喝茶,目光落在她身上。
一刻過去了。
她在看她。
半個時辰過去了。
她還在看她。
她老看她做什么!
衛錦云除了自己去買東西殺價時話多,但大多的情況下并不太自來熟。她與呂蘭棠搭話,不如和錢娘子嘮嗑來得自在。
不過她兩個妹妹倒是不怕生,衛芙蕖更是連平日里看書遇到的問題也請教上了。
“衛小娘子的兩個妹妹上過蒙學?”
呂蘭棠坐在衛芙蕖特意讓給她的小凳子上開口道。
“沒有......從前是父親與母親無事時隨意教了些。”
衛錦云給她添了些茶,“待我日后攢了錢,想著打聽打聽平江府的私學好,送她們去上蒙學。”
“沒有上過蒙學就這樣聰慧,很有天賦。”
呂蘭棠輕咳一聲,若有所思道,“我倒是知曉一所不錯的私學,衛小娘子有興趣......”
“有興趣,有興趣!”
衛錦云“嗖”的一聲,滑到呂蘭棠跟前,笑比牡丹,“你瞧瞧這事鬧的......還未請教是哪家私學?”
呂蘭棠笑得有些肚子疼。
“眼下私學分齋的少。那私學的山長本是主家請來給自家孩子的講學的夫子,但主家孩子幾人日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兩兩相望覺得無趣,便對外也招些學子。”
“不會是,溯玉軒吧......”
衛錦云猶豫了一會兒,“那兒我打聽過,很難進。”
她一早便打聽了,據說是平江府周家辦的學,這周家祖上出過文官武將,收的學生都是清流子弟,極難進。
“芙菱芙蕖這么聰明,還怕進不去?”
呂蘭棠還是笑著,“再說了,我兩日后有個茶會,請了她家孫女......”
她抬眼瞧了衛錦云一眼,果然看見了她目色中期待的眼神。
“衛小娘子的點心好吃。”
“嗯!”
“茶會需要點心。”
“嗯嗯!”
“如果我的茶會比周竹清辦得還好,她就會生氣,她一生氣我就開心了。”
“嗯嗯嗯?”
呂蘭棠托著下巴盯衛錦云,“你幫我做點心,我替芙菱和芙蕖二人引薦,至于能不能進去,還是得靠她們二人自己。”
“她生氣......還能引薦嗎。”
“沒關系,哄哄就好了。”
呂蘭棠捏了捏衛芙菱的臉,“先生氣了再說。”
畢竟她與周竹清二人從小比衣裳首飾,比讀書學問,甚至比誰的力氣大,比來比去比到長大。
但依舊是好朋友。
“呂小娘子這樣信任我?”
忽然妹妹上學的問題有了改善,衛錦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你只吃過我三樣點心。”
“我從小在平江府長大,點心好不好吃,我心里門清著。”
呂蘭棠執筆寫字,“好吃是一回事,想法是另一回事......我想衛小娘子是一位有想法的人,我很期待日后的‘云來香’。至于聘請衛小娘子的錢,六貫夠不夠?”
汴梁請廚娘上府承包筵席,大多出的也都是這個價錢。她不會讓她少賺。
呂蘭棠的字也是潑墨瀟灑,下筆有力,只不過內容為——六月目標,將周竹清氣暈。
她瞇著眼睛親自貼到了一張紙旁邊,偏頭仔細瞧了瞧。
能讓陸嵐上躥下跳的點心。
想來對周竹清也有用。
挺好。
衛錦云算是聽出來了,點心自然是要好吃,但呂蘭棠也看上了她的創新。她要一個讓她有面子的茶會,氣暈好閨蜜。
她看了看嘰嘰喳喳的妹妹們。
“夠!”
待府學里頭的鐘聲只響了兩聲,便有學子率先賽跑似的溜了出來。
“吳兄你屬兔子嗎。”
學子氣喘吁吁地打開折扇,使勁給自己扇了扇風,“沒瞧出來,什么時候成了練家子了?”
“餓了,想吃我娘的雞蛋餅。”
吳生到了攤前,卻慢條斯理起來,捋了捋張揚的發絲。
“呵。”
學子嘖了一口清茶,“我險些就信了。”
雖跑得快,但他們個個都是極有素質的,并未人擠人。剩余的素醒酒冰直叫頭幾位排隊的買走了,以至于后面排的,反復詢問,“什么味什么味什么味”。
衛芙菱站在一旁,非常貼心地幫著回答,“酸甜味酸甜味酸甜味”。
待衛錦云收攤推車時,挎包里除了今日的糕點錢,還得了呂蘭棠的一塊碎銀子。
“棠棠,那到底是個什么味?”
呂夫子被呂蘭棠一路拖著,一路不忘回頭張望衛錦云的推車。
待姐妹三人回了家,見李記熟食行的大門已經開了。
章大嘴正拿著碗茶,伸脖子四處張望,又回頭與趙香萍道,“嫂子放寬心,就你這情況,男人賭跑了,寫封和離書遞上去,保準成!前兒個山塘街陳家媳婦,就是我幫的忙,三五日就批了。這有了二兩銀子打點,還怕離不成?”
衛錦云手抓車把,慢慢將車翹進鋪子,她慢悠悠抬頭,“陳家媳婦,是賣豆腐那個陳大家的不?”
章大嘴一捋袖子,“正是!”
“哦......”
衛錦云拖長了調子,想了一會,繼續開口,“那我怎的聽旁人說她男人是被官爺抓去蹲大牢了,因著欠了賭坊的錢還動了手,官府直接判的離,壓根沒讓她遞文書呢。”
章大嘴的臉忽一僵,手往懷里揣了揣,“那,那便是我記錯了,是李,李家的媳婦兒。”
“李,李家?”
張仁白在一旁瞧熱鬧,被茶嗆了一口,“她男人不是上個月死了嗎。”
周圍幾個納涼的行人也湊過來搭腔,“是啊,李家我上月才去他家吃的豆腐齋,棺材就停在前堂里頭。”
章大嘴額角冒了汗,嗓門卻更響,“許是我又記錯了,你,你們懂啥,官府的門道多著呢!”
“門道是多。”
衛錦云盯著他,順道將車全然推了進去,“和離書要寫清男女雙方三代名諱,還得有兩個保人畫押,你連趙嬸男人的名字都沒問全乎,寫的哪門子和離文書?你方才與趙嬸算的,除了文書錢,還有遞上去的二兩銀子。那你倒說說,是給戶房哪個吏員的?咱們平江府的知州大人,嗯......我記著,清廉那是出了名的。”
章大嘴嘴里不斷嘟囔著“我記著的”,汗卻滴滴答答往下淌。
怎的一個瞧著十七八的娘子,律法講起來門道比他還清?
衛錦云忽然揪住了章大嘴的衣袖,大喊道,“張公子,看住他!這人拿了趙嬸的錢,辦的卻是糊弄事,是個騙子!”
“我不是我沒有!”
這么一喊,章大嘴登時手忙腳亂,張仁白已到了他的跟前,他用力甩開衛錦云的手往后一轉身,卻見拱橋處幾抹赤色的身影正往他這處來。
“大人,那孫子好像在那!好小子,真會藏!”
陸嵐的目光順著手下指的地方望去。
這幫假冒的訟棍是團伙作案,專騙一些不懂門道的婦孺錢財。眼下他們抓住了大半,只剩下一個狡猾的章大嘴。
沒曾想他只藏了兩日,又出來騙錢。
章大嘴進退兩難,實在是沒了辦法。他咬咬牙,將心一橫,“咚”的一聲,跳進身旁的河里。
張仁白只覺猴一般的衛小娘子又出現了。
陸嵐到時,見一抹熟悉的窈窕倩影,跟著一躍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