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愈發熱,即便是點了蚊煙,衛錦云晨起時身上還是有好幾個小紅點。她用手輕輕捻了捻院里壘爐灶的泥漿,內里也已經干透。
如此一來她的鋪子基本修繕完畢,還差幾扇破損的窗戶。再不修修補補,到了七八月里,他們祖孫四人還不得被蚊子大軍吃了。
閶門集市如今是衛錦云每日必溜達場所,跟逛菜市場一樣順手。
她出門時,李記熟食行的孟哥兒依舊坐在他尋常的小凳子上吃粥,見她仍是笑著打招呼,仿佛昨日的事根本不曾發生。
“衛姐姐。”
孟哥兒將手中的碗放到一邊,捧起地上的一個罐子,“你家丟錢了嗎?”
“沒有啊。”
衛錦云接過罐子,往里頭看了一眼。普通的陶土罐子里約莫裝了得有百余文錢。她瞧了一眼四周,“哪里來的?”
“我今早一打開門,就放在我家門口的。”
他撓了撓頭,“也不知曉誰和孟哥兒一樣總是落東西,既不是衛姐姐丟的,那我坐這兒等丟錢那人來。”
孟哥兒和妹妹們同齡,卻已經比她們高出大半個腦袋。每日趙香萍在鋪子里頭給爊鴨爊鵝調鹵汁,他就幫著開門,掃掃沒收拾完的骨頭。
陶土罐子里的銅板有新有舊,也有沾了油漬與泥巴菜味的。
衛錦云將罐子還回去,揉了揉他的腦袋,“去問問你阿娘,說不定是寒山寺里頭的彌勒佛掉的。”
孟哥兒“嗯”了一聲,捧著罐子奔進里頭找趙香萍去了。
閶門依舊熱鬧,這個時辰比翻了鍋的粥還要滾。
一到夏日,攤子上多出不少賣醬菜的阿婆。雖然王秋蘭也腌了不少,但才泡上兩日。衛錦云拿著竹夾左挑又嘗,這個味兒好,那個也不錯,愣是要了三罐。
待吃完兩個豆沙油墩子,她就往木石匠行里頭鉆。她來多了這地方,聞著這木香都好聞。
“王掌柜,最近生意不錯嘛。”
衛錦云走過地上堆著像座小山似的刨花,“我來取我那拉桿車。”
王木匠從里頭探出腦袋,發髻松散,還沾著幾縷刨花,“衛娘子來啦,我一早就給你擦得锃亮。”
說罷他從墻角拖出個小半個人高的木推車,四四方方的箱子底下安裝了小輪,其上釘了根木桿。他一邊拖一邊似是炫耀,“你說這桿兒要是能伸縮便更好了......那我可不研究出來了嘛!我在里頭加了兩個暗扣,桿兒一收便能塞進角落里放著,快瞧瞧!”
“你趕緊把朝食用了吧。”
王娘子在一旁扯過他發髻上松散的發帶,“樂不死你,大半宿不睡刨花,想成仙家。”
“哎唷,我吃我吃。”
王木匠就著辣芥瓜,端板凳去一旁低頭吃粥去了。
衛錦云伸手一提木桿,四個輪子在地上碾成輕微的聲響,穩當得很。
她呡嘴笑了笑,“比我想得還要巧,怪不到我一路走來,就屬您家的刨花堆堆得最高......錢我帶來了,您看看。”
古人智慧無窮,她只給了個普通的圖紙,也并不理解里頭復雜的結構,王木匠硬是給她做出來了。有了這個拉桿箱,日后無論她還是祖母,出門買東西就不用手提費力又費腰。
王娘子擺擺手,“急啥,與那雕花窗戶一塊付就成。衛娘子你要的兩扇,兩日就能做完,到時候我叫大郎給你送鋪子里頭一并裝了,反正量也是他量的。”
“那就多謝王娘子了。改日鋪子開起來,剩余的雕花窗戶,還從你這兒訂。”
“成!”
衛錦云拉著她的拉桿箱,將三罐醬菜放進去,又去買了些瓊枝蔬果。
平江府多船只,從婁門可入長江,進而出海。水路便利,一些常見的海貨相對于汴梁來說,則會便宜些。故平江府人嘴饞時,也會買些海貨嘗鮮。
瓊枝,也算是平江府人的平價海貨了。
待回鋪子時,衛錦云眼瞧右邊的李記熟食行大門緊閉,并未開張。
妹妹們將她買的東西一一拿下車,衛芙蕖把西瓜放到井邊的桶中,再吊入井里,衛芙菱打了一盆水,幫她泡瓊枝。
一半的瓊枝清洗幾遍,泡在淘米水里,另一半則用來做涼拌。天熱,也是個吃涼拌菜的好時候。
待泥爐的水滾了,衛錦云把瓊枝倒進去煮。趁著這功夫,她取了根買的嫩黃瓜,用菜刀細細切了絲。
她順手切了兩塊,塞在一旁兩個妹妹手里。二人嚼著脆生生的黃瓜,幫她看火。
瓊枝只需燙一遍即可。等撈出來過了水,衛錦云再攥干切成寸長的段,和黃瓜絲一起放進碗里。
她往碗里舀了兩勺醋,添一勺豆醬,攪開了淋在菜上。可惜實在沒有辣椒和花生作陪,少了那一點的風味,只能掐幾根芫荽切碎了一塊拌進去。
“今日的飯是用鐵鍋煨的,嘗嘗看。”
王秋蘭替姐妹三人盛了飯,取了筷子。
從姐姐那兒拿來的咸雞咸鴨實在是太多,眼下每隔兩日王秋蘭就要切一些與飯一塊燉了。
今日燉的是臘肉豌豆飯。
臘肉將每一粒米都浸得油汪汪的,又混著青色的豌豆,色香俱全。王秋蘭自然不忘給姐妹三人的碗中都添了鍋巴。
臘肉切得極薄,半肥半瘦,那一點兒油都被燉得融進了飯里,香兒不膩,吃時定是要三種混在一塊才行。
飽滿的米粒裹著豌豆與臘肉,米粒的軟,豌豆的粉糯,臘肉的咸香,鍋巴的香脆......纏在一塊,滋味無窮。
自然也是少不了那一口涼拌瓊枝。
拌好的瓊枝與黃花一樣脆,嚼起來咯吱有聲。過了涼水又混著醋的酸勁,一口下去冰涼鮮脆,比熱菜多了幾分爽利。
頭頂的槐花樹還剩沒幾簇槐花,但綠葉多,遮天蔽日的。一頓午食下去,吹來的風帶著槐花味,還有令人發困的懶意。
張仁白是掐著時辰去隔壁鋪子的。
三天兩頭地往旁邊溜達,他已經完全掌握衛錦云的作息。
用完午食,必是要與祖母妹妹打半個時辰的盹,而后起來忙點心的活計。他進去時,衛錦云正在用籠布往大碗里擠熬煮過的瓊枝液。
瓊枝浸過淘米水后,用石臼搗磨,再混些醋去腥,熬煮半個時辰就能出漿。衛錦云昨日收攤要了三斤桑葚,六月底的最后一片桑葚在樹上被曝曬著,已經熟得發紫,甜味襲人。
自然,也要搗碎混進去一塊同煮。
紫色的瓊枝液倒入衛錦云每日收攤晚間新刻的模具,隔水被浸在剛打上來的井水中放涼。
“我走進這個院兒,都不知往哪里站,哪哪都雅。”
張仁白不知用什么話語率先開口,想了一陣,蹦出這么一句,引來衛錦云姐妹一片笑聲。
他有些尷尬,自顧自繼續說道,“今日這里少了孟哥兒,怪不習慣的,趙嬸帶著他聘訟師去了。”
“張公子鋪子里忙,怎的還有空過來,點心我昨晚會替你送去。”
衛錦云揉薄荷夾糕,兩個妹妹就幫著她將茉莉花糕按進模具。這樣和諧的光景,看得張仁白想當場作詩一首。
“你那薄荷夾糕味道也好,我想著買兩塊放鋪子里頭。”
相對于茉莉花糕,張仁白更喜歡吃薄荷夾糕,嚼起來軟糯,還能拉長。昨日的那點試吃,大部分進了他的肚。
“價錢是相同的。”
衛錦云拿刀切了一塊剛出屜的遞給他,“就照著契約來。二十塊茉莉花糕,十塊薄荷夾糕,如何?”
“好啊好啊。”
張仁白嚼著熱乎乎的糯嘰嘰,“美滴很美滴很......今日又在做什么好東西?方才倒出的汁液,溫潤如瑪瑙。”
“張公子帶兩塊回去試吃,不就知曉了。”
“好啊好啊!”
感謝爹娘將文房四寶店開在這里。
相對于每日六十塊的茉莉花糕,衛錦云只做了一半的薄荷夾糕。新品這東西,要慢慢上架,精而不多,才能讓人念念回響。
她與兩位妹妹吃了兩塊西瓜,便推著車繼續去府學的門口。
不等她將車停下,就已經有人上前買糕。
“衛小娘子選得地真好,往常這午后,買我雞蛋餅的人可沒那么多。”
待衛錦云賣出去十多塊喝水的間隙,錢娘子便在打趣。她給姐妹二人攤了個雞蛋餅分著吃,擺手死活不要錢。
為了報答這雞蛋餅一恩,衛芙菱替她吆喝了幾句,引來了好幾個生意。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衛芙蕖眼尖,遠遠就瞧見了昨日那位幾句話將夫子說得不敢多言的姐姐。
“昨日我將點心給姐妹分了。”
呂蘭棠熟練地付了銀錢,揀起一塊糕品嘗,猶豫一會開口,“她們很喜歡......你,還有其他拿手的點心嗎......我,我有一個茶會。”
“還會些。”
衛錦云將瓊枝新品端到她眼前,“呂小娘子試試這個?”
瓷碟中的點心質地晶瑩,透著微光,又有桑葚茉莉點綴,就像露珠凝結。
“好漂亮。”
呂蘭棠拿起調羹一碰,它輕輕晃動,“是素醒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