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二刻,沈府內外仍懸著大紅燈籠,卻再無一星喜氣。
“退婚書”被小廝高舉過頂,像一柄白刃直插沈家心口。
沈修齊——昔日兵部侍郎,三年前因“通敵”折翼——雙手捧帖,指節泛白。
羅氏夫人只看一眼,面色煞白,喉間發出一聲短促嗚咽,整個人向后仰倒。
丫鬟婆子蜂擁而上,掐人中的掐人中,灌熱湯的灌熱湯。
二房、三房十幾口人堵在正廳門檻,哭嚎、咒罵、跺腳,亂成一鍋滾粥。
“天殺的蕭景淵!這是要逼我們去死——”
“沈家剛抬頭,又要被踩進泥!”
沈修齊猛地抬手,一巴掌拍裂身旁花幾。“住口!”
紫檀木碎屑飛濺,眾人噤若寒蟬。
他望向女兒,眼底血絲縱橫:“婉兒,你……你如何想?”
沈微婉立于堂中,嫁衣未褪,金線鸞鳳卻失了光澤。
她抬眼,眸色冷亮,像兩把薄刃,緩緩劃過每張驚惶面孔。
“父親,母親,諸位叔伯。”
聲音不高,卻帶著晨霜般的清寒。
“一紙退婚,沈家不會塌。塌的只會是沈家的心。”
她屈膝,拾起裂成兩半的退婚書,指腹掠過墨字,輕輕吹了口氣。
紙屑如雪,灑落在所有人腳邊。
祠堂黑漆大門吱呀洞開。
長明燈照出層層牌位,也照出沈家三代人的影子。
沈微婉素衣束發,赤足踏青磚,三步一叩,九步入殿。
阿檀捧銅盆緊隨其后,盆中清水被燭火映得似血。
“列祖在上,不肖女沈微婉,今日以血洗恥。”
匕首出鞘,寒光一閃。
掌心劃開,殷紅血珠滾落銅盆,清水頃刻綻開一朵朵赤蓮。
她握拳,血線順著指尖滴入香爐。
火苗“轟”地竄高,照亮她蒼白的臉。
“第一愿,沈氏清譽,不染塵埃。
第二愿,負我之人,自食惡果。
第三愿,我身我命,由我主宰。”
三愿畢,她俯身以額觸地,砰然一聲,像撞在眾人心口。
沈修齊立在門檻外,老淚縱橫,卻挺直了腰。
羅氏夫人被兩個嬤嬤扶進來,看到這一幕,哭到無聲。
子時,府中更鼓隱隱。
偏院小書房燈火如豆,窗紙上映出兩道剪影。
沈微婉披一件青灰狐裘,左手繃帶滲著血絲,右手執筆,在宣紙上勾出一條條人名。
“柳尚書、戶部侍郎、御史中丞……”
她每念一個名字,便在旁邊寫下一個數字——那是他們暗地收受蕭景淵的銀兩。
阿檀壓低聲音:“小姐,這些賬目,咱們只有影本,若呈到御前……”
“不夠。”沈微婉擱筆,抬眸,眼底燃著幽暗的火,“得讓御史臺親口咬出來。”
她抽出第三張紙,墨字冷峻:
“明日辰時,送拜帖至靖安王府。”
阿檀倒吸一口涼氣。
靖安王蕭玦,天子胞弟,手握北鎮撫司,出了名的冷面閻羅。
沈微婉卻笑了,笑意像刀背擦過冰面。
“敵人的敵人,就是盟友。”
天剛透青,沈府偏廳又起喧囂。
二嬸帶著幾個族老堵在院中,手里捏著賬冊,吵嚷著要分家。
“大房如今是瘟神,別連累我們二房三房!”
“婉兒一個丫頭,逞什么能?再把沈家拖進死路,你擔得起嗎?”
沈微婉掀簾而出,素衣單薄,卻逼得眾人齊齊后退一步。
她目光掃過賬冊,淡淡開口:“二嬸急著分家,是怕當年侵吞軍餉的舊賬被翻出來?”
二嬸臉色驟變。
沈微婉抬手,阿檀捧上一只漆盒,盒蓋掀開,里頭厚厚一沓票據。
“三年前,祖父祭田被典賣,二嬸經手的銀錢去哪兒了?”
二嬸嘴唇哆嗦,撲通一聲跪下。
其余族老面面相覷,再無一人敢提分家。
沈微婉轉身,聲音冷得像淬了霜:“沈家還沒倒,誰敢先亂,我就先拿誰開刀。”
午后,坊間謠言瘋長。
“沈家大小姐被退婚,羞憤得懸梁自盡。”
“聽說沈老爺要把女兒送去道觀了此殘生。”
謠言傳到沈府,下人惶惶不安。
沈微婉命人抬出一筐銅錢,散給街口乞兒,換他們唱另一出戲——
“沈家女,志比天高,退婚書當眾撕,負心郎當街跪。”
半日工夫,風向倒轉。
市井茶肆,說書先生一拍醒木,口沫橫飛:
“那沈家小姐,鳳冠霞帔尚未卸,便立在府門,擲地有聲——
‘我沈家門楣,豈容他人踐踏!’
滿座拍案叫絕。
傍晚,風向吹進皇城。
御書房燈火徹夜未熄。
更深露重,一輛烏木馬車停在沈府角門。
車簾微動,一枚玄鐵令牌遞出,冷冷反光。
阿檀捧入書房,沈微婉指尖拂過令牌上“靖安”二字,唇角微勾。
“魚兒,上鉤了。”
窗外,烏云遮月,風卷殘枝。
無人看見,暗處還有第三雙眼睛,正冷冷窺視著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