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又靜了。
黎巧巧屏著氣,指關節捏著那幾根稻草,快掰斷了。
她等著婆婆那句拍板的話。
“那章員外家是納妾,還是買進去做什么?”張金花猶豫著又問了一句,聲音很低,帶著點不安。
“做什么您老就別操心了!橫豎是死契,進了人家的門就是人家的奴婢,憑人使喚唄!總比在咱家吃白食強!您……”
“吱呀——”
一聲刺耳的開門響猛地從院門那邊炸起。
黎巧巧心頭一跳,幾乎把三魂七魄嚇飛出去一半!
是老二打水回來了!
來不及再聽!
黎巧巧兔子似的弓腰縮背,借著院角兩棵光禿禿棗樹的掩護,“嗖”地就溜回了自己屋子。
“砰”一聲,她反手就把木門帶上了,背靠著門板直喘粗氣。
手里的幾根稻草早就折得不成樣子,蔫嗒嗒地掉著渣。
屋角的土炕上,裹著破棉被的人影動了一下。
吳涯掀開蒙著半個頭的被角,露出張睡得懵懂的臉龐。
“回來了?”吳涯揉了揉眼睛,嗓音帶著沙啞,“弄到繩子了?”
他目光落在黎巧巧手上那幾根稻草上。
黎巧巧沒立刻答話。
她幾步走到床前,一把將那幾根爛稻草扔在腳下,胸膛還在劇烈起伏,臉上怒氣未消,對著這個名義上的丈夫,也是現代世界里正兒八經領過證的合法老公,一股腦把剛才窗外聽到的全倒了出來:
“……想賣了我!死契!五兩銀子,留個二兩給你買個新媳婦傳宗接代!”
她壓低聲音,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冰碴子,“剩下三兩,全填進韋氏那寶貝疙瘩秀才公的破書袋里去!韋氏那條心比灶膛還黑的毒蛇,還有你娘,我看她八成也動心了!”
說著,眼神銳利得像刀子,剜在吳涯那張無辜的臉上,“你這傻子倒是個香餑餑,賣了老婆還有錢給你再買一個伺候你!傻福氣?”
吳涯的臉色,在她連珠炮似的控訴里,一點點沉了下去。
聽到“再買一個”時,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
他掀開破被,露出里面同樣打滿補丁的粗布棉襖,坐直了身體。
屋角落土灶里昨晚埋著的最后一點炭火,只剩下暗紅色的一點余燼,茍延殘喘地散發著微末的熱氣,映得他半邊臉陰晴不定。
“哦?”吳涯發出一個簡單的音節,聽不出情緒。
他拍了拍身邊床沿,“坐下說。”
黎巧巧沒動,依舊站著,居高臨下地盯著他。
吳涯也沒強求,自己往后挪了挪,靠住土墻。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沉默了片刻,像是在衡量什么,終于抬眼,直接迎上黎巧巧那雙噴火的眼睛。
“既然如此,那你不如把你那半塊鎖,還我。”頓了頓,一字一頓補充道,“意思很明顯了,我自己回去。”
還給他?
一股邪火“噌”地就從腳底板燒到了天靈蓋。
她猛地一步跨到床前,臟兮兮的布鞋幾乎踩到吳涯搭在床沿的腳上。
“還你?吳涯!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那半塊鎖,是當年我們結婚的時候,你爺爺親手交給我的!懂嗎?是我的!它姓黎,不姓吳!”
她聲音氣得發抖,指著自己的心口:“我才是跟你領了小紅本本的正牌老婆!你休想拿回去!”
說完,一個極度危險的念頭在她心里野蠻生長:偷走他那一半鎖子!
趁他不備!這傻子現在是真弱雞!自己一個人綁好鎖,試成了就跑!
留他在這鬼地方當他的傻新郎官生傻兒子去吧!
她眼睛血紅,死死盯住吳涯的胸口,那里,他貼身藏著的半塊同心鎖……
吳涯看著眼前炸了毛,恨不得撲上來生撕了他的黎巧巧,嘴角那絲嘲諷反而更深了。
“對哦,小紅本。”他慢吞吞地點點頭,眼神里滿是冷意,“提醒我了,現代領本,封建配鎖?黎巧巧,你倒是古今皆宜,哪頭好處都不想落下?死契的活法兒,你還挺新鮮?”
“你——!”黎巧巧被他堵得一時語塞,瞪著他說不出話來。
屋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土灶灰燼深處偶爾爆開的一點火星聲,和兩人粗重的呼吸聲。
“拿鎖!”
吳涯率先打破沉默,動作干脆利落。
他從懷里摸出一只破舊的灰色粗布小袋子,小心翼翼地抖出里面半塊同心鎖。
鎖片烏沉沉的,觸手冰涼。
黎巧巧滿腔怒火未消,咬著牙,手指都帶著顫,也從自己貼身小襖的暗袋里掏出個小布包,同樣抖出她的半塊。
兩塊鎖片一遇,“咔噠”一聲,嚴絲合縫地拼在了一起。
黎巧巧低罵一聲,粗暴地抓起自己從后院稻草垛抽來的那幾根細草稈子,一屁股坐在泥地上。
她顧不得地上的涼和臟,把手里那幾根干稻草在凍紅的手心里狠狠搓了兩把,像是要把所有的怨氣都揉進這幾根草莖里。
兩根不夠韌,她咬牙又添兩根。指甲死死掐進去,把幾根稻草并在一起,雙手合攏,屏住呼吸,使出當年編網紅手繩的狠勁,來回反復地搓!
搓!用力搓!
眼神死死盯住手里的草繩,只想著更牢固更結實,絕對不能散!
這一次絕對要捆死它!
細密的汗水很快從她額角沁了出來,與臉上的薄灰和成一道泥印子。
吳涯一直冷眼旁觀著,沒有催促,也沒有幫忙的意思。
直到繩子初具形狀,他才把自己的那半塊鎖推到了黎巧巧面前的地上,等著接合。
黎巧巧看都沒看他一眼,全部心神都凝在那剛搓成一小截的草繩上。
她用這繩,一圈一圈,死死地把拼好的完整鎖片纏裹起來。
第一圈,勒緊!第二圈,加力!第三圈……繩子勒進鎖片的凹槽紋路里,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緊么?”吳涯冷不丁開口問。
“廢話!”黎巧巧頭也不抬,沒好氣地嗆了回去,聲音還帶著微喘。
她終于絞緊了最后一下,粗糙的繩頭被她用牙狠狠咬斷,又用力打了好幾個死結。
兩人誰都沒說話。
黎巧巧喘著粗氣,把鎖片小心翼翼地放到墻角那個缺了條腿的舊木箱籠頂上。
箱籠落滿灰塵,鎖扣銹跡斑斑。
黎巧巧慢慢退開兩步,站在屋子中央那片最昏暗的光線里。
吳涯也從土炕上站起身,兩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死死盯著箱籠頂上那一小團東西。
吸溜……
寂靜中,一聲極其輕微的吸吮聲響了起來。
黎巧巧眉頭一皺,下意識循聲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