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巧巧拿過兩個粗陶碗,先盛了滿滿一碗,粥很燙。她又拿了個小點的碗,盛了大半碗。
“三嫂,那我先給娘和鐵牛哥送過去了。”
“去吧去吧,小心燙。”柳氏揮揮手,自己則開始收拾灶臺。
腳步踩在院子里,土路被曬得發硬,有些硌腳。
破草鞋“啪嗒、啪嗒”地響。四周靜得很,只有遠處山坳里隱隱約約傳來幾聲耕牛的悠長吆喝。
隔著薄薄一層破舊木板門,屋里的嗚咽聲像被水浸透的棉絮,悶悶地溢了出來。
“老天爺啊……我這是造的什么孽……”婆婆張金花壓抑的哭腔,鉆得人耳朵疼。
黎巧巧腳步頓住,整個人僵在離門兩步遠的泥巴地上。
陽光潑在背上,暖烘烘的,可她卻從脊梁骨猛地躥起一絲涼氣。
這老婆子,又發什么神經?
張金花的哭聲壓得更低了,斷斷續續:“……那年月,兵荒馬亂的.肚子里揣著你,一路要飯,跌跌撞撞才跑到這山旮旯里安下腳。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氣啊……”
她似乎用力抽了一下鼻子,聲音抖得更厲害,“好不容易把你生下來,那山洞又塌了啊,整座山的石頭泥巴砸下來……”
黎巧巧聽得心頭一緊,屏住了呼吸。
隔著門板的縫隙,她看到土炕上躺著的人影。
那傻子閉著眼,一動不動,只有被子極其輕微地起伏著。
裝睡裝得夠像!
“娘沒本事,把你從泥巴堆里刨出來時,一張小臉憋得都發紫了……氣兒……”張金花哽咽著,手指似乎戳到了什么軟乎乎的東西,大約是炕上人的臉頰,“都怪娘沒本事,耽擱了時辰,害得你成了這樣……”
“娘對不起你啊,鐵牛,你放心,娘起早貪黑紡線幫工,攢著錢呢!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你帶出這窮山溝子,去省城找那能救命的大夫!”
原來傻子是因為窒息導致的腦損傷。
黎巧巧心里翻涌起一絲莫名的澀意。書里的三言兩語,哪抵得上活人耳邊血淋淋的懺悔來得真實?
張金花那永遠刻薄寡恩的老妖婆形象,似乎在這一瞬間有所改觀。
幾乎是同時,炕上那“挺尸”了半天的吳涯,猛地動了一下,喉嚨里發出含糊不清的咕嚕聲,接著猛地睜開眼,眼神直勾勾盯著房頂茅草。
“餓……娘……我餓……”他扯著嗓子干嚎,手在炕上胡亂拍打,那副活脫脫的傻樣兒,任誰看了都得信三分。
黎巧巧藏在門板后的眼睛驟然一瞇。
這小子!時機抓得真準!
張金花那點內疚正濃得快化成水了,他這一嚎,簡直是迎頭澆下去一瓢滾油,燒得這老娘們心頭那份虧欠“噌噌”往上竄!
這哪兒是傻子?這分明是成了精的狐貍!
張金花一把將老臉抹干凈,可那手再抬起來想摸摸傻兒子的頭時,黎巧巧猛地吸了口氣,伸手“吱呀——”一聲推開門。
屋里光線昏暗,張金花像被踩了尾巴的野貓,瞬間從炕沿邊彈起來,眼淚鼻涕的痕跡還掛在那張臉上,可她眼神卻已切換得又快又兇狠:“作死啊!進門不知道吭一聲?”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黎巧巧臉上。
黎巧巧垂著眼,端著碗快步走向土炕,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一股子小媳婦的溫順:“娘,您歇著吧,我來喂相公吃。”
她眼睛飛速地朝炕上打眼色——機會!趕緊接著她的話茬往下爬!
炕上的吳涯卻像是沒看見她的眼神。
那張剛才還嚷著餓的臉,此刻對著他親娘張金花的方向,咧著嘴嘿嘿傻笑,露出不算整齊的牙,目光還黏糊糊地往下飄,盯著那缺口的粗陶碗。
對黎巧巧遞過來的、帶著十萬火急意味的眼風,他完全徹底地無視了。
黎巧巧心里一股邪火“騰”地冒上來,要不是拼命壓著,手里的陶碗非扣在這裝傻的混蛋頭上不可!
腦子里念頭飛轉——這王八蛋!是不是怕老娘真搶他那點豬食?裝瘋賣傻連吃食都護得死緊?屬貔貅的還是怎的?
張金花只覺得是自己一片慈心打動了兒子。兒子傻乎乎的依賴,極大地撫慰了她那顆破碎的心。
“用不著你!”她把腰板一挺,袖子一擼,從黎巧巧手里幾乎是奪過那粗碗,“老娘的兒子,老娘自己伺候!邊兒待著去,礙手礙腳!”
黎巧巧眼睜睜看著陶碗被奪,手上一空,心也跟著往下墜。
“娘……”黎巧巧的聲音透著急切,身體無意識地往炕邊又挨近半步,“您也累了一晌午了,這活兒……”
“滾一邊去!”張金花嗓門陡然拔高,像生了銹的鈍刀刮過鐵皮,“你是聾了還是沒長眼?鐵牛要老娘喂!聽見沒?再杵著礙眼,今兒晚上你也別想吃!”
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針,又狠又毒地扎過來。
黎巧巧心頭一寒,從頭皮涼到腳后跟,不得不退開。
張金花手里的粗陶碗沉甸甸的,滿得幾乎要溢出來。
她掂量著這碗糙米粥,眉頭皺得死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今兒個的飯,是你盛的?”張金花眼皮都沒抬,聲音平直得聽不出情緒。
黎巧巧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卻擠出個溫順的笑:“是,娘。我瞧著鐵牛近來胃口好,就多盛了些。”
張金花這才撩起眼皮,一雙利眼刀子似的刮過黎巧巧的臉。
黎巧巧被她看得頭皮發麻,嘴角的笑容險些掛不住。
“胃口好?”張金花嗤笑一聲,手腕一翻,米粥險些潑出來,“這夠他吃兩頓了。你當喂豬呢?”
黎巧巧喉頭一緊,手指不自覺地絞住了打了補丁的衣角。
她這些日子借著喂飯的由頭,確實每次都多盛許多,一半進了吳鐵牛的肚子,一半悄沒聲地祭了自己的五臟廟。
本以為做得隱蔽,誰承想……
“娘,我是怕鐵牛吃不飽……”她試圖辯解,聲音弱了下去。
“怕他吃不飽?”張金花打斷她,聲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壓下去,透著嘲諷,“還是怕你自己吃不飽?啊?”
最后那一聲“啊”像顆釘子,把黎巧巧釘在了原地。
她臉頰唰地燒起來,火辣辣地疼。偷吃被抓個正著,在這家里可是頂丟臉的事。
張金花卻不放過她,端著那碗粥,一步步走到她跟前。
布鞋踩在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面上,沒發出什么聲響,卻壓得黎巧巧幾乎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