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海林抱著文件夾走出會議室時,走廊里的中央空調正吹著冷冽的風,把他鬢角的碎發掀得翹起來。文件夾里的資料是今早剛整理好的《2024年農村普惠金融推進方案》,封皮上還留著他昨晚加班時不小心蹭上的咖啡漬——深褐色的印記像朵枯萎的花,貼在“普惠金融”那四個燙金大字旁邊,格外刺眼。
會議室的門在他身后合上,里面還飄出副行長的聲音:“海林啊,不是我反對你的思路,可你看看一季度的報表,農村貸款的不良率已經到5.8%了,比城區高出整整3個百分點。董事會上周剛強調要‘嚴控風險’,你這個方案要是遞上去,我都沒法幫你說話。”
郭海林的喉結動了動,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他當然知道不良率的問題——上個月去臨縣調研時,那個養牛的老張頭握著他的手哭:“郭總,我不是故意不還錢,去年疫情,牛價跌得厲害,我賣了兩頭牛才湊夠利息,可今年春天又鬧口蹄疫,死了三頭小牛,我是真沒辦法……”老張頭的手掌粗糙得像老樹皮,指甲縫里還沾著牛圈的泥,蹭得他手腕發癢,也蹭得他心里發疼。
他低頭看著文件夾上的咖啡漬,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直到走廊盡頭的茶水間傳來熟悉的聲音,才猛地停下腳步。
茶水間的門沒關嚴,漏出里面暖黃的燈光。郭海林貼著墻根站著,能看見小陸靠在吧臺邊的身影——他穿著去年生日時郭海林送他的藏青色襯衫,領口松著兩顆扣子,手里端著一杯冰咖啡,杯壁上凝著的水珠順著杯身滾下來,滴在吧臺上,發出細碎的“嗒嗒”聲。
“你說郭總是不是想博眼球?”小陸的聲音里帶著不屑,手指敲了敲咖啡杯,“普惠金融往農村傾斜,這不是明擺著得罪行長嗎?上回行長在中層會上說‘要把資金用到刀刃上’,他倒好,偏要往農村砸錢,這不就是跟行長對著干嗎?”
“就是。”財務部的林姐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翻著手機里的報表,指甲上的紅色指甲油閃著光,“上回他讓我統計農村企業的貸款需求,我熬了三個晚上才做完,結果他看都沒看,就說‘數據不夠細,要加上每個企業的家庭情況、種植面積’——我是財務部的,又不是居委會的,管他們家有幾畝地呢!”
郭海林的手指突然捏緊了文件夾的邊角。文件夾里的資料是他花了一個月時間,跑了五個縣、二十個村,跟三十多個農村企業老板談出來的,每一頁都寫著具體的企業名稱、經營狀況、資金需求,甚至還有他親手畫的農戶家庭結構圖。林姐說“看都沒看”,可他明明記得,那天他把資料放在林姐桌上時,林姐正抱著手機刷劇,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哎,你們說,郭總是不是因為沒升副行,所以故意搞事情?”小陸的聲音又傳出來,帶著點幸災樂禍,“上回行長找他談話,我看見他從辦公室出來時臉色很難看,嘴角都抿成一條線了。我跟你們說,咱們行里本來要提他當副行的,結果因為去年農村貸款的不良率太高,董事會把名額給了市場部的李總——他這是心里不平衡,想搞點事情讓行長難堪呢!”
“真的假的?”林姐抬起頭,眼睛里閃著八卦的光,“我說他最近怎么跟打了雞血似的,天天加班到十點,原來不是為了工作,是為了泄憤啊!”
小陸笑了一聲,喝了口冰咖啡:“那還有假?我跟了他三年,他什么脾氣我不清楚?以前他帶我們調研,還說‘普惠金融是良心活’,現在倒好,良心沒了,只剩野心了。”
郭海林的胸口突然發悶,像被人用拳頭砸了一下。他想起去年帶小陸去臨縣調研的場景——那天剛下過雨,土路坑坑洼洼的,小陸穿著運動鞋,褲腳卷到膝蓋,蹲在老張頭的牛圈旁邊,手里拿著筆記本,筆尖飛快地寫著:“老張頭,你家有多少頭牛?每頭每天吃多少飼料?賣一頭牛能賺多少錢?”老張頭說:“我家有十頭母牛,每頭每天吃二十斤飼料,賣一頭小牛能賺三千塊,可去年疫情,小牛賣不出去,飼料錢都欠了兩千塊。”小陸抬頭看他,眼睛亮得像星星:“郭總,你看,老張頭的牛圈這么小,要是能貸給他錢建個新牛圈,再買兩頭種牛,他明年就能多賺五萬塊,這樣不僅能還上貸款,還能帶動村里的人養牛呢!”
那天晚上,他們在村里的小飯館吃晚飯,小陸啃著饅頭,喝著小米粥,說:“郭總,我小時候在農村長大,我爸是種西瓜的,有一年西瓜熟了,賣不出去,爛在地里,我爸蹲在地里哭,說‘要是能貸點錢買個三輪車,就能把西瓜拉到縣城賣了’。那時候我就想,等我長大了,一定要幫農村人貸到錢。”郭海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好,那咱們一起干,把普惠金融做到農村去,讓像你爸那樣的農民都能貸到錢。”
可現在,小陸的聲音里全是不屑,像一把刀,扎在他的心上。他看著茶水間里的小陸,突然覺得陌生——那個曾經蹲在牛圈里記筆記的年輕人,那個眼睛里閃著星星的年輕人,怎么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哎,你們聽說了嗎?”林姐的聲音又傳出來,壓低了聲音,“市場部的李總昨天跟我說,郭總去年申請的‘惠農貸’產品,董事會根本沒通過,說是‘風險太大,收益太低’。他倒好,自己找了研發部的人,偷偷改了產品條款,把抵押率從50%降到了30%,這不是明擺著違規嗎?”
“真的?”小陸的聲音提高了,“那要是出了問題,他是不是要擔責任?”
“那當然。”林姐笑了一聲,“行長昨天在辦公室里罵他,說‘郭海林,你要是再這么胡來,就別怪我對你不客氣’。我看啊,他這個普惠金融的項目,早晚得黃。”
郭海林的耳朵里嗡嗡的,像有一群蜜蜂在飛。他想起上周跟研發部的小王改“惠農貸”條款的場景——小王揉著眼睛說:“郭總,你這改得也太松了,要是出了不良,我可擔不起責任。”他說:“小王,你想想,農村人沒有房子,沒有車子,拿什么抵押?咱們要是不降低抵押率,他們根本貸不到錢。你還記得去年那個種草莓的王老板嗎?他要是沒貸到錢,他的草莓園早就倒閉了,現在他的草莓賣得很好,還帶動了村里的貧困戶一起種草莓。咱們做金融的,不能只看風險,還要看責任啊。”小王嘆了口氣,說:“郭總,你這是在拿自己的前途賭啊。”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機,手機屏幕上顯示著王老板今早發來的消息:“郭總,我家的草莓熟了,紅得像火似的,我讓我兒子明天給你寄一箱,你要是有空,過來嘗嘗?”王老板的草莓園他去過,去年冬天,王老板蹲在地里,看著被霜凍打蔫的草莓苗,哭著說:“郭總,我這草莓園是借了高利貸建的,要是今年冬天沒收成,我就完了。”他當時拍了拍王老板的肩膀,說:“放心,我幫你申請‘惠農貸’,利息比高利貸低一半。”后來,王老板貸到了錢,買了大棚,草莓苗活了,今年春天,草莓園里開滿了白色的花,王老板給她拍了照片,說:“郭總,你看,這花多好看,等草莓熟了,我請你吃最大的草莓。”
可現在,林姐說他“違規”,小陸說他“博眼球”,行長說他“胡來”。他突然覺得胸口發悶,像有塊石頭壓著,喘不過氣來。
他轉身往自己的辦公室走,路過研發部的辦公室,里面傳來小王的笑聲:“你看,這個‘惠農貸’的產品條款,郭總改了八遍,比我寫畢業論文還認真。”另一個同事說:“可不是嘛,他上周跟我說,要是這個產品能通過,他就算沒白干這十年。”他的腳步頓了頓,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原來,還有人記得他的初衷。
路過前臺,前臺的小姑娘小周笑著打招呼:“郭總,下班了?”他勉強點了點頭,小周遞給他一杯熱咖啡,說:“我看見你早上沒吃早飯,給你買了個包子,在茶水間里,你去拿吧。”他接過咖啡,杯子里的熱氣熏得他眼睛發酸,說:“謝謝。”小周笑著說:“不用謝,我去年老家的親戚貸了‘惠農貸’,開了個小超市,現在生意可好了,我媽說,要不是郭總,我親戚還在外面打工呢。”
他拿著咖啡,走到衛生間門口,推開門,里面的鏡子里映出他的臉——頭發有些亂,鬢角有幾根白發,眼角的細紋比去年多了,眼睛里的紅血絲像蜘蛛網似的,布滿了整個眼眶。他對著鏡子扯了扯嘴角,想笑一笑,可嘴角剛翹起來,就又耷拉下去了。
他想起結婚紀念日那天,他因為加班沒陪老婆,老婆坐在沙發上,看著他手里的文件夾,說:“海林,你是不是把工作當成全部了?”他說:“老婆,你還記得咱們剛結婚時,我跟你說過,我想幫農村人貸到錢嗎?現在我終于有機會做了,我不想放棄。”老婆嘆了口氣,說:“我知道,可你也要注意身體啊,你看你,最近瘦了多少。”他摸了摸老婆的臉,說:“放心,等這個項目做完了,我陪你去旅游,咱們去三亞,看海。”
可現在,項目還沒做完,他就已經累得像條狗了。他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洗了洗臉,冷水順著臉頰流下來,澆滅了臉上的熱度,卻澆不滅心里的火。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話:“海林,咱們農村出來的,知道沒錢的苦,你要是能幫著農村人貸到款,就算沒白讀這個書。”父親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像老樹皮似的,粗糙而溫暖,他說:“爸,我記住了。”
他關掉水龍頭,用毛巾擦了擦臉,看見辦公桌上的照片——是去年調研時和小陸、王老板的合影。照片里的小陸笑著,手里舉著一顆草莓,說:“郭總,你看,這草莓多大!”王老板站在旁邊,握著他的手,說:“郭總,謝謝你,要是沒有你,我這草莓園早就沒了。”他摸著照片里的小陸,突然想起小陸去年說的話:“郭總,咱們一起干,把普惠金融做到農村去。”
他拿起手機,給王老板回了條消息:“王哥,草莓不用寄了,我明天過去吃,順便看看你的草莓園。”然后,他翻開文件夾,在《2024年農村普惠金融推進方案》的封皮上,畫了一顆草莓——紅色的草莓,帶著綠色的葉子,像一團火,燒在封皮上。
他走出衛生間,往辦公室走,路過茶水間,里面已經沒人了。他推開門,看見吧臺上放著小陸的筆記本,翻開看,里面有一頁寫著:“郭總,對不起,我最近壓力很大,房貸要還,孩子要上幼兒園,我想升主管,所以不得不迎合大家的意見。其實,我還記得去年在臨縣調研時,你說的那句話:‘金融不是高高在上的,是要接地氣的。’我知道,你是對的,可我……”
他合上筆記本,放進小陸的抽屜里,然后拿起辦公桌上的照片——照片里的他,抱著小陸的肩膀,旁邊站著王老板,三個人都笑著,陽光照在他們臉上,像撒了一層金粉。
他拿起筆,在《2024年農村普惠金融推進方案》的封皮上,寫下一行字:“為了那些像老張頭、王老板那樣的人,我愿意賭一把。”
窗外的夕陽照進來,灑在他的辦公桌上,灑在照片上,灑在那行字上,像給它們鍍了一層金。他抬頭看了看窗外,夕陽像一團火,燒紅了半邊天。他笑了笑,拿起文件夾,往會議室走去——他要再找行長談一談,哪怕被罵,哪怕被拒絕,他也要試一試。
因為,他還記得自己進入銀行的初衷;因為,他還記得那些農村人的眼睛;因為,他相信,金融不是冰冷的數字,而是有溫度的,是能溫暖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