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往生齋,如同從冰冷刺骨的深水掙扎回岸。公寓里殘留的恐慌和鏡中界的詭譎被暫時關在門外,但那股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右手掌心持續不斷的、鉆心蝕骨的劇痛,卻如同附骨之疽,緊緊纏繞著沈厭。
阿七跟了進來,反手關上吱呀作響的木門,阻隔了外面漸沉的暮色。他魁梧的身軀立在鋪子中央,眉宇間帶著一絲未散的凝重,目光掃過沈厭那不斷滴落黑紫色污血、氣息萎靡的右手。
“你的手…” 阿七的聲音低沉,帶著佛門中人特有的醇厚,卻也掩不住那絲關切,“那穢毒霸道,又經幻境沖擊和強行運功,冰封快壓不住了。”
沈厭沒應聲,踉蹌著走到那張破舊的搖椅邊,幾乎是摔坐進去。竹椅發出不堪重負的**。他額角冷汗涔涔,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閉著眼,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得右臂神經陣陣抽搐。蘇九娘種下的冰寒封鎮之力正在快速消退,穢毒混合著鏡魅殘留的陰冷氣息,如同蘇醒的毒蛇,在他手臂血管里瘋狂竄動,試圖沖破束縛。
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陰寒土精…在里屋…床底黑木匣…”
阿七立刻會意,轉身掀開里屋的門簾。片刻后,他捧著那個巴掌大小、色澤深褐、散發著萬年寒氣般的泥塊走了出來。土精一出現,鋪子里的溫度仿佛都驟降了幾分。
“怎么用?”阿七將土精遞到沈厭面前。
沈厭艱難地抬起左手,指尖顫抖地觸碰土精表面。一股極其精純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極寒瞬間順著指尖涌入,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卻也暫時壓下了那股焚心蝕骨的劇痛。
“刮…刮下粉末…撒在傷口…”他聲音嘶啞,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
阿七眉頭緊鎖,依言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從土精邊緣刮下少許深褐色的粉末。那粉末細膩如塵,卻散發著肉眼可見的白色寒汽。他動作謹慎地將粉末均勻撒在沈厭右手那猙獰外翻、黑氣繚繞的傷口上。
“嗤——”
粉末接觸傷口的剎那,如同燒紅的鐵塊浸入冰水,瞬間騰起一股濃烈的、帶著惡臭的黑煙!沈厭身體猛地繃直,脖頸青筋暴起,發出一聲壓抑到極點的悶哼!劇痛瞬間達到了頂峰,仿佛整只手都被扔進了煉鋼爐又瞬間投入萬載冰窟!極寒與穢毒在他傷口深處展開瘋狂的廝殺!
汗水如同溪流般從他額頭、鬢角涌出,瞬間浸透了衣衫。他死死咬著牙關,齒縫間溢出血沫,左手死死摳住搖椅的扶手,指關節捏得發白。
阿七屏息凝神,雙掌合十,低聲誦念起舒緩痛苦的經文,柔和的梵唱聲在昏暗的鋪子里回蕩,帶來一絲微弱卻堅定的寧靜力量。
足足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那騰起的黑煙才逐漸變淡、消散。傷口處覆蓋上了一層薄薄的、混合著血污和藥粉的灰白色冰霜。那瘋狂肆虐的黑氣似乎被極寒暫時壓制了下去,雖然依舊盤踞在傷口深處,但蔓延之勢總算被遏制。
沈厭緊繃的身體驟然松弛下來,癱在搖椅里,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渾身濕透,只剩下劇烈喘息的力量。劇痛稍減,但一種更深沉的、源自靈魂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多謝。”他睜開眼,眼底血絲密布,聲音虛弱不堪。
阿七搖搖頭,神色依舊凝重:“鏡魅雖除,但那邪棺和符文…非同小可。小僧需立刻回寺稟明師尊。你這傷,土精也只能暫緩,還需早謀根治之法。”他頓了頓,看了一眼窗外徹底暗下來的天色,“你且休息,小僧明日再來。”
送走阿七,往生齋重新陷入死寂。沈厭連挪動手指的力氣都快沒有了。陰寒土精的極寒之氣與穢毒對抗的后遺癥開始顯現,他感到一種從內到外的冰冷,仿佛血液都要凍結。意識昏沉,耳邊似乎還回蕩著鏡中界那場冰冷暴雨和父母絕望的呼喊,與右手傷口細微的刺痛交織在一起,將他拖向混沌的深淵。
他甚至沒力氣回到里屋的床鋪,就那么蜷縮在冰冷的搖椅里,意識漸漸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是半夜。
啪嗒。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微不可聞的落地聲,仿佛是一片枯葉飄落,又像是一粒小石子從屋頂滾下。
沈厭緊閉的眼皮猛地顫動了一下!長期游走于陰陽邊緣養成的、近乎本能的警覺,讓他在深度疲憊中依然捕捉到了這一絲不尋常的異響!
不對!往生齋的屋頂多年未曾修繕,但絕不會有石子!而且這聲音…太輕,太刻意!
他強行驅散沉重的睡意,猛地睜開雙眼!
瞳孔在黑暗中驟然收縮!
只見鋪子中央,那片被窗外微弱天光勉強照亮的地面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僅有半尺來高、用粗糙灰紙勉強折疊而成的“人形”!做工拙劣,四肢歪扭,沒有五官,只有一個模糊的腦袋和軀干,像個粗制濫造的童稚玩具。但它就那么悄無聲息地、詭異地立在冰冷的地面上,周身散發著一種沈厭絕不會認錯的、冰冷粘稠的——穢氣!
紙傀!
而且是最低級、最初階的那種,通常只用于最簡單的監視或者…觸發式的陷阱!
幾乎在沈厭目光鎖定它的瞬間,那灰紙人形空洞的“面部”猛地亮起兩點針尖大小的、猩紅的光芒!
嗖!
灰紙人形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驟然暴起!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灰色的殘影,直撲搖椅上的沈厭!它的目標并非攻擊,而是在撲出的過程中,身體如同充氣般急速膨脹、扭曲!
自爆傀!用來試探或者制造混亂!
沈厭瞳孔驟縮!此刻他身體虛弱不堪,右手幾乎廢掉,根本來不及閃避或施展手段!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嗡!”
沈厭身下的搖椅下方,地面上一道用朱砂混合黑狗血提前勾勒出的、極其隱蔽的辟邪符文,感受到濃烈的穢氣逼近,猛地亮起一層微弱的紅光!
噗!
灰紙人形一頭撞在那片升起的微弱紅光上,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壁!它膨脹到極致的身體猛地一滯!
轟!
一聲悶響!灰紙人形瞬間爆裂開來!沒有巨大的破壞力,而是炸成了無數片燃燒著黑色火焰的碎紙屑,如同一場小型的黑色火雨,紛紛揚揚落下!大部分紙屑被那辟邪符文的紅光擋下、灼燒成灰燼,但仍有一小部分穿透了已然黯淡的紅光,濺射到搖椅和沈厭的身上!
嗤嗤嗤!
黑色火焰帶著冰冷的腐蝕性,瞬間點燃了沈厭的袖口和褲腿,帶來一陣刺骨的灼痛!
“呃!”沈厭悶哼一聲,左手猛地拍打身上的黑火,動作牽扯到右手的傷口,又是一陣鉆心的疼痛!
然而,就在他拍滅身上最后一朵黑火,心神稍定的剎那——
第二道、第三道…足足五六道灰色的紙影,如同鬼魅般從不同的方向——窗縫、門底、甚至屋頂的破洞——悄無聲息地激,射而入!它們形態各異,有的如同細蛇,有的如同飛鳥,但無一例外都散發著冰冷的穢氣,從不同角度,如同訓練有素的獵犬,同時撲向搖椅上的沈厭!
攻勢連綿不絕!根本不給他喘息之機!
沈厭眼中厲色爆閃!強提一口殘存的“炁”,左手在搖椅扶手某個隱蔽的機括上狠狠一拍!
咔嚓!
搖椅兩側的扶手猛地彈開,露出里面藏著的兩樣東西——一疊裁剪整齊的明黃色符紙,還有一小罐腥氣撲鼻的暗紅色液體(混合了朱砂、雄雞冠血和某種特殊材料的破邪液)!
他左手快如閃電,蘸血、畫符、甩出!動作一氣呵成,近乎本能!
“敕!” “滅!” “散!”
三張血符如同三道血色閃電,精準地迎向其中三道撲來的紙影!
噗!噗!噗!
血光爆閃!三道紙影在空中劇烈扭曲,發出尖銳的嘶鳴,隨即被血符的力量撕裂、焚毀!
但另外兩道紙影已然近身!一道直刺面門,一道繞向腦后!速度快得驚人!
沈厭猛地一偏頭,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面門一擊,那紙影帶起的陰風刮得他臉頰生疼!同時左手手肘狠狠向后撞去!
“砰!”一聲悶響,繞向腦后的紙影被撞偏,但也在他左臂衣袖上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冰冷的穢氣順勢侵蝕!
而最后一道,也是最狡猾的一道紙影,竟然貼地飛行,避開了所有攔截,如同毒蛇般竄向沈厭毫無防備的右腳腳踝!
眼看就要被擊中!
沈厭眼中閃過一抹狠色,右腳猛地抬起,狠狠一腳踹向身旁那張沉重的實木條案!
條案被他踹得平移半尺,恰好擋在了那道貼地紙影的前方!
啪!
紙影撞在條案腿上,瞬間觸發,爆開一小團粘稠的黑色火焰,將木質案腿灼燒得一片焦黑!
短暫的攻擊間隙!
沈厭劇烈喘息,左臂被劃傷處傳來冰冷的麻木感。他目光如電,掃過滿地狼藉的紙屑和黑火殘跡,通幽眼瞬間開啟到極致,捕捉著空氣中殘留的每一絲穢氣波動!
找到了!
所有紙傀攻擊的源頭,那縷最精純、最隱晦的操控穢氣,在最后一道紙傀爆裂后,并未立刻消散,而是如同受到召喚般,急速向著屋頂那個破洞縮回!
想跑?
沈厭左手猛地抓起條案上那罐破邪液,用盡全力,朝著屋頂破洞的方向狠狠潑去!同時,蘸著殘存液體的左手凌空急速劃出一個簡單的追蹤符印!
“顯!”
暗紅色的液體潑灑而出,大部分淋在屋頂,發出嗤嗤的腐蝕聲。但有一小部分,仿佛擁有了生命般,在空中凝聚成一道細長的血線,以驚人的速度追上了那縷即將縮回破洞的穢氣,狠狠撞了上去!
“嗤啦!”
一聲輕微的、如同燒灼的聲響!
半空中,那縷無形的穢氣被破邪液強行標記,顯露出一道極淡的紅色痕跡!
與此同時,一片極其微小的、邊緣帶著焦痕的灰色布片,從屋頂破洞飄落下來,晃晃悠悠,正好落在沈厭腳邊。
沈厭彎腰,用兩根手指拈起那片布片。布料粗糙,顏色是那種不起眼的、灰撲撲的土灰色。在布片的邊緣,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卻與紙傀和之前所有事件同源的穢氣。
而更讓沈厭目光凝固的是——在這片灰布的內側,用某種暗褐色的、像是干涸血跡的東西,畫著一個極其簡陋、卻讓他心頭巨震的圖案——
那是一片扭曲抽象的、類似老榕樹根系的圖案,而在盤根錯節的根系中心,清晰地標注著七個猩紅的、如同滴血般的三角形符號!
七個△!和李強家兇宅事件后,他在那張意外發現的榕城地圖上看到的標記,一模一樣!
沈厭猛地抬頭,透過屋頂的破洞,望向外面沉沉的夜空。冰冷的殺意和前所未有的凝重,瞬間取代了所有的疲憊。
灰袍人…不僅來了,還留下了一張沾血的“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