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祭祖,府里殺了兩頭豬,葉鶯發揮嘴甜優勢向大廚房討來整只后腿,刷上蜜糖烤得剛剛嫩熟。
她也是來了古代才知道,這會子的豬不像后世那種動輒三五百斤的歐洲白豬,而是一種全身長滿黑毛的,俗名叫做“草膘”的品種,約莫只能長到一百斤。體重比不上,肉質卻更腴嫩。
就算只是腿,也有一二十斤了,一口下去,扎扎實實全是肉。大伙撐得肚圓,滿嘴油光,沒口子地夸“香脆”。
待正院的席散了,她們這邊早也歸復了自己的位置,該干嘛干嘛。
散了席,崔沅出院落,過游廊,瞧見今晚月色十分皎潔,有心在園中散散,便吩咐小廝不急著回去。
蒼梧提燈走在前頭,重云嘴巴很碎地叨叨,崔沅只有一搭沒一搭應他。
“公子,今夜的月亮可真圓吶,像個大餅。”
“嗯。”
“咦,這幾盆墨菊開得竟這樣早?”
“今日席上那道燒小豬可香呢小的看公子一口沒用,真可惜了。”
“……”
“也不知道鶯兒姐姐她們又躲在院里吃什么好東西。”重云憧憬著,拐了拐蒼梧,“哎,定是會給咱們留的吧?”
“……”
怕被重云口水沾一身,崔沅索性不逛園子了,改道回去。
兩自說自話的小廝已經習慣公子不搭理他們這件事了。公子嘛,話跟表情一向都很少的。
有時候安靜得他們甚至會忘了他在那,不聲不響地,嚇死人!
不過就算抓到他們偶爾開小差,或者像現在這樣叨叨叨個沒完,公子也不會生氣。
他們熟知的公子從來都是大度而平和的,冷面寡言,卻心地善良,極少表露出不高興的情緒。
落在蒼梧跟重云眼里,今晚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一次家宴而已。
誰料回去后,公子不過是照常寬衣、沐浴,待入了凈房,水聲嘩啦,守夜的鶯兒姐姐卻出來把他倆攬到一旁小角落里。
“公子咋啦?怎么瞧著不大高興?”
蒼梧跟重云手里捧著荷葉包吃得正香,里面是重新熱過一遍的烤豬肉,都搖頭說沒。
葉鶯見他們懵懂,便算了,“行吧!烤豬肉好不好吃?”
“嗯!好吃!”重云含糊道,“我見今天席上也有這個,公子卻一口沒動,還可惜來著。”
葉鶯眼珠一動,“那公子今晚胃口怎么樣啊?”
“還好,就一般。”兩小孩說老實話。
葉鶯心里就有了計較。
待崔沅沐浴出來,就見桌上擺了一桌案樣式頗豐富的宵夜點心,香得很勾人。
“公子剛剛沒吃好吧?”葉鶯對他笑道,“酒席是這樣的,吃得不好,難怪心情不好呢。我做了些清淡簡單的吃食,有公子愛吃的玲瓏小馉饳,還有羊肉兜子,公子稍墊墊?”
害怕他還要堅持那一套過晡不食的說法,葉鶯緊接著勸道:“捱餓睡覺,對胃腸也不好。就偶爾破一次例嘛!少用一些,沒事的。”
她俏生生地站在那里,眉間暖意融融。
崔沅微怔。
自從父母去后,他在府里雖身份尊貴,衣食無憂,卻甚少有人這般直白而袒露地關心他。
祖母對他心存愧疚,溺多于教,叔父、姑母都有自己的親人,相隔甚遠。仆婦只有敬重,不敢親近關愛。
唯有祖父對他的教導……其中寄托了振興門楣的希望,要求十分嚴格。
記憶里,不知幾時起,他便很少外露情緒跟需求。
冷著面孔,讀四書五經,學圣人之道。明天理,滅人欲,克己復禮,壓抑私性,方能得祖父一個欣慰的眼神。
祖母常說他過分穩重,埋怨他不跟她親近。
他也已十分習慣了。
可是在看到祖父幾乎是毫無底線地縱容三郎,語氣是自己從沒得過的慈愛溫柔,內心里,還是會有些不一樣的感覺。
怎么說呢,二郎三郎年少,且都是自家弟弟,他自然不可能對他們有什么看法。
于是趁著月光皎潔,秋風輕拂,崔沅獨自在園中消化了大半情緒,只剩下些許微妙。
真的就只有那么一會兒,一點點不想跟人交流罷了。
卻被她給看出來了。
想必她還向重云二人打聽過了,以為是沒吃飽的原因,于是緊趕著親自動手做了這一桌子宵夜出來。
燈光搖曳他的心緒。
崔沅的眉眼柔和了一分。
她既這般有心,他怎能浪費人家的心意。故而在桌前坐了下來。
葉鶯本想布菜,也被他制止。
“坐。”
可能剛剛吹了冷風,又濕著發,使他頭腦有些熱,一點也不想看到她忙前忙后的,就想她安安靜靜地陪他吃點兒。
葉鶯實吃不下。
晚上一頓,又是烤肉,又是抓飯的,胃里還沒消化透呢。
于是小口小口地挑著面條。
崔沅看見了,覺得新奇。
她這個吃相怎么是這樣的呢?還以為會是吸溜呼哧不拘小節的那種,沒想到,卻是特別特別乖巧。
看得他本來不怎么餓的肚子也餓了,加上夜里是真的沒吃多少,她按常人份量備的宵夜,竟然全都吃了。
真的是,太不養生了。
不過心里的氣奇異般順了,自己剛才實在小氣吧啦,跟兩個小孩吃什么醋。
崔沅詫異,難道真是像她說的那樣,因為腹饑才波動的情緒?
葉鶯就笑了,“是不是覺得心里通暢多了?”
長公子方才進來時臉繃著,現在呢,雖然表情依舊淡淡,可眸子映著燈火,眉心舒展。
她就知道,沒人能拒絕一頓宵夜呀。
門簾卷起來的,皎潔月光灑了一地。
崔沅忽然想起來,今夜中元,放在過往,若沒有同僚宴席的時候,祝榆那廝都會帶上空樽來尋自己,邀酒飲月。
今年祝榆在外任職,卻是不能了。
不是什么時候都有明月清風共飲,月色好時,也不一定有飲酒的心情。
崔沅心中一動,抬眼看葉鶯:“會飲酒嗎?”
“啊?”
葉鶯有點驚奇,吃了這么多東西,長公子的心情還沒好啊?還得借酒消愁,到底發生什么了?
不過她既都許下“舍命陪公子”的話了,區區小酌幾杯,算不得什么。
葉鶯對自己的酒量頗為自信,而且還挺喜歡喝的。
她十分高興:“喝呀,酒呢?”
崔沅給她說了個地方。
她屁顛屁顛去尋。
既是崔沅的私藏,那必定是好東西。私藏私藏,藏在一個旁人都不能踏足的小屋子里。葉鶯翻找許久,終于在一堆書畫下面的箱籠里找到了幾個酒壇子。一看蠟封上面的灰就知道,放在這里很久了。
對哦,病中不宜飲酒。
葉鶯眨巴眨巴,鼓起嘴巴吹掉壇身灰塵,憐惜地想,他都這么不高興了……就縱他喝一點點吧?自己……自己就當不知道!
待要轉身,層層疊疊的裙擺牽落了一旁的畫,原本成堆疊放的畫卷就跟雪崩似的滾了一地。
有幾幅明顯沒收好的,便就這樣松松垮垮地散了開來,露出畫中風景。
葉鶯趕緊蹲下身去拾撿,重新堆好,結果在看到其中一幅時目光忽然凝住。
嗯?
這畫上笑得眼兒彎彎的人怎么好像……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