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鶯在太陽落山以后來了白術的寢屋,桑葉不在,白術正收拾剩下的一些零碎,什么針頭線腦、平日里的汗巾枕頭一類。
丫鬟房里的枕頭只是填了粟米的布枕,白術的嫁妝里,另有太夫人賞賜的一對紋胎白釉瓷枕,是定窯的好東西。
要桑葉說,這些舊物干脆就別帶了。
“用慣了的哪能一樣。”白術笑著將葉鶯迎進來,“你先坐會,等我忙完來。”
也不與她見外,不像太夫人那兒的丫鬟過來給她添妝,還要沏好茶,將外頭新買來給她解饞的點心小食端上桌招待。
白術只笑道:“咱們不是那外人。”
雖說不必特地招待,可她這屋里,平日好茶鮮果從來沒缺過。葉鶯吃著桌上汁水淋漓的桃兒,個大飽滿,又甜又脆,她一連吃了兩個,指縫間都是桃子的香味。
見她愛吃,白術就叫她一會兒將整碟子端回去。
葉鶯平日再沒心眼,也知道這是人家凌霄大哥從青州專程給未過門的媳婦兒帶的心意,頗有眼力見地拒絕了。
白術專等著她過來呢,下午時人多,有些話不方便說。
葉鶯沒什么銀錢,拿不出桑葉那樣闊綽的首飾給她添妝,卻又著實喜歡她這個姐姐,思來想去,自己繡了一面蓮花鯉魚的團扇,取的是“蓮鯉枝”的寓意,又打了銀片的同心鎖扇墜,綴了與扇面同色的紅綠琉璃珠子。
“瞧瞧,瞧瞧!”白術愛不釋手,“得了,趕明兒出嫁的團扇就用你這個。”
她本也從外頭買了新的,卻不及葉鶯這個好看精巧。
她拉著她的手感慨:“怎么長得?一雙手怎就這么巧?怎能這么巧?”
飯食做得香也就罷了,怎地連女紅也這么好,白術從拿起團扇就沒放下,一直來回把玩。她在丫鬟里繡活不算特別好,但見過的好東西多得去了,也禁不住對著上頭栩栩如生的鯉魚看了又看。
葉鶯抿唇笑,“姐姐好東西見多了,不嫌棄我的就好。這是蘇繡的法子,我也只是門外漢,真正得意的繡娘,平日里不干活,手上不能有繭,得精心養著。等我有錢了,再送姐姐一塊好的。”
白術作勢收了起來,“不,我就喜歡這個。”
喝茶吃果子,嘮家常,添妝送出去了,又謝先前白術對她的照顧。
“我初來乍到的時候,多虧了姐姐,承蒙姐姐提點照顧。”葉鶯道,“真的不知道怎么謝姐姐。”
白術笑道:“你要是想著我,就多給我繡些小衣裳虎頭帽呀,將來孩子長大了,讓他喊你一聲姨母。”
葉鶯笑著應了。
“我向公子引薦了你,等明日,你便到書房聽喚吧。”
“跟著桑葉,好好干。”
“書房丫鬟的前途比灶房、院里還是大不同的。在公子身邊,能學的也多。以后出去,說自己是伺候過探花郎的,婆家都會高看你一眼。”
收了嬉笑,白術現下跟她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是真的,大家婢大多都讀過書,且通身的氣度、禮儀也與普通百姓不同,瞧紅樓里那些貼身丫鬟,個個就跟副小姐似的。特別像崔沅這種子弟身邊的人,脫了籍出去,一定不愁人說媒。
葉鶯哪里不懂,只是聽說要進書房伺候,第一時間想起的是自己那一手軟字。
上輩子出生正趕上雞娃那一波家長,小學的時候,身邊同學周末斡旋于各個興趣班,鋼琴舞蹈繪畫書法……葉家爹媽一開始也跟風讓她上了半年書法班,結果她吃不了懸腕的苦,每次都躲到樓下社區圖書館看格林童話、花火知音,終于被抓個正著。
上輩子沒基礎,這輩子打魚曬網,眼下也只會照葫蘆畫瓢。一筆字被探花郎評價“有形無神”,可以說毫無風骨。
“但還有得救。還可以練。”
這幾天,崔沅偶爾會用朱筆圈出幾個寫得不錯的字來了。放在剛開始,用他的眼光來看,那簡直叫一無是處。
才不到一個月吧,這個進步速度,放在平常人家那得是祖上燒高香了,出了神童。
但葉鶯受的是當朝探花的指點,在他本人看來,這都是應該的。甚至,他對她的期望比這還更高些。
他認為她還能做的更好。
所以崔沅只夸了一句“不錯”以后,又給她每日加了五張大字。
不是,她又不去翰林院當官兒……葉鶯想反駁來著,提起勇氣抬眼,結果探花郎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
“……是。”葉鶯泄下氣來。
其實作為一個婢女,她的資質差不多已經夠格了,還有很多人連字都不認識呢。但崔沅對她產生了期許,覺得她是個有天分的女孩子,就不能差不多。
葉鶯對他又敬又怕。
敬的是金尊玉貴的世家公子,竟然紆尊降貴,耐心指點一個小婢女;怕的是每天十五張大字再加臨摹字帖,原本清閑自在的日子一去不復返。
“放心,我很快就回來的。”白術安她心。
白術不喜歡那種嫁了人就一心伺候公婆丈夫,帶孩子圍著鍋邊轉的日子。
葉鶯依依不舍:“那白術姐可要早點回來。”
最后,白術細細地叮囑了她,崔沅平日的作息習慣,她要做些什么,一些需要注意的小細節,以免再出現上回透花糍那種尷尬的情況。
“有什么拿不準的就問桑葉。”她道,“還有,平日幫我留意些忍冬,我總覺著她近來有些不對勁。就算是竹苑的其他人,也不可盡信。”
她沒說這是公子的吩咐。
事實證明她沒看錯人,葉鶯雖然驚訝,卻沒多嘴打聽,只是鄭重地點了點頭。
白術最終還是沒叫她空著手走,塞了一匣子水粉首飾。
“以后我也用不了了,給你戴。”白術笑道,“趕緊趁姑娘家的時候多打扮起來。”
成了婦人,就得要穩重,這些個粉綠的花朵都只能隨著她的少女時光一去不返了。
這時候白術又有些傷感了,怎么就不能當一輩子姑娘呢。
葉鶯只好另辟蹊徑安慰她:“可是還能戴玉的、金的銀的呀,看上什么,就叫凌霄姐夫給你買。”
說得白術莞爾。
第二天不亮,白術的家人就來接她了,走之前,在書房門前再拜了別,葉鶯今天起得格外早,遞給她一籃子漂亮的糕點。
白術笑道:“以后吃不上了,真得想這一口。”
葉鶯也笑道:“那就叫人傳話進來,我肯定給姐姐開小灶。”
白術要走了。
“對了,你的信。”白術停住腳步,“已經找人帶回去了,應該過不多久就能有消息。”
從陳留到上京,馬行正常速度要小十天,水路快一些,葉鶯道:“不急。你們新婚,好好玩幾天。”
白術臉上一紅。
她家親戚在催了,真得走了。
葉鶯悵然看著她走遠,直到背影消失。
見證了一個女孩子最后的少女模樣。
卯時一刻,崔沅醒了,睜眼看了會帳頂緩神,才坐起身。
侍女一早候著,聽見動靜,端著盥洗用具進門,將床帳掛了起來。
葉鶯第一天上崗,就跟在桑葉背后,撿些雜漏的活兒,譬如在崔沅凈面時遞巾子,譬如開窗通風透氣。
崔沅瞥了一眼她因為生疏而顯得有些忙亂的背影,問道,“白術出門了?”
桑葉應了。
他點點頭,“后天你過去看看吧。”
給她放假,還能吃好姐妹的席,桑葉高興地應了。
不過她還是記掛著崔沅:“那府里……”鶯兒一個人,能忙得過來么?
“一日而已,”崔沅淡然地道,“不妨事。”
“成!”
多久沒出過府了,桑葉已經管不了那么多了。想著這兩天多提點鶯兒幾句,大不了回來給她帶些小玩意,嘿嘿。
今天因為送白術出門,葉鶯早早就起來了,粥羹都提前備好熥在灶上,現下只需待在屋里聽候。
見崔沅洗漱過后在榻上閉眼打起了坐,久久無聲。她有些懵然,小聲問桑葉:“現在干嘛?”
桑葉指指書房:“擦琴去。”
這些都是以前白術要做的。
葉鶯蹲在地上,一寸寸地將浮塵拭去,遇到琴弦的地方,更是仔細再仔細,避免發出一絲聲響,可謂盡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至了最低。
待擦拭干凈后,還要上一層專門用來保養琴弦的油脂。因拂隴彈奏得多,脂腹會天然潤澤絲弦,并不需要過多保養,少量均勻涂抹后再擦拭干凈即可。
倒是葉鶯頭一次做這些,不大熟練,直到崔沅兩刻鐘的調息時間過去,來到了琴邊,她還蹲在地上擦弦呢。
“我來吧。”崔沅站在背后看了一會,出聲道。
葉鶯吭哧了一下,“不用!公子坐會兒,我馬上就好。”
崔沅默然。
葉鶯加快了手上速度,果然馬上就讓開了。
崔沅試了試音,有些滑。想來是最后那會擦得有些潦草。
他伸手,葉鶯一時沒反應。
“帕子。”
葉鶯尷尬地將帕子遞了過去。
崔沅倒沒在意,重新試了下音,總算覺得順手了。
“公子今日奏什么?”
她還是第一次離得這樣近聽探花郎彈琴,此前都是在灶房里,隔著鍋鏟的“噌噌”跟切菜的“哆哆”聲,再高雅的琴聲傳進耳里,都免不了染上煙火氣。
崔沅道:“《猗蘭》。”
明凈的陽光灑灑滿一地,他坐在窗前,眉目澄清,透著溫和。
葉鶯閉上嘴,沉靜地聽著。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
竹林,流水,琴聲。
似乎流淌著一縷悠長的魏晉清韻。
心徹底靜下來了。
葉鶯悄悄拉著桑葉感慨:“公子彈得可真好!我都聞見蘭花香啦。”
桑葉被逗得一樂:“那是我今日點的幽蘭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