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幾乎跟不上爺爺的步伐。老人雖已年過半百,此刻卻健步如飛,穿過曲折的村巷向三叔公家奔去。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條焦急的游魚。
“三叔公怎么會還有老柳編?不是都收完了嗎?”柳青氣喘吁吁地問。
爺爺臉色陰沉:“三叔一直藏著些好東西。他中風前是'流光柳絲'最后的傳人,比你奶奶學得還精。”
轉過最后一個巷角,三叔公家的小院映入眼簾。院門大敞,張德才那輛顯眼的白色SUV就停在不遠處。柳青的心一沉——他們來晚了。
“老大爺”張德才粗啞的嗓音從屋內傳出,“兩千塊夠你半年藥錢了!”
接著是一陣含糊不清的嘟囔聲,像是有人在掙扎著說話卻發不出清晰音節。
爺爺一個箭步沖進院子,柳青緊隨其后。屋內的景象讓她血液凝固——張德才和兩個壯漢圍坐在三叔公的輪椅前,茶幾上堆著幾件精美的柳編器物,其中一個鏤空球體在夕陽下泛著奇異的光澤,表面紋路如水流動。
“住手!“爺爺的怒吼震得窗欞嗡嗡作響。
張德才猛地回頭,臉上的橫肉抽搐了一下,隨即擠出一個假笑:“哎喲,柳師傅!巧了,我正勸三叔把這幾件老物件出手呢,您給掌掌眼?”
柳青沖到三叔公身邊。老人左半邊臉因中風而僵硬扭曲,右眼卻閃著焦急的光。他枯枝般的手指緊緊抓住輪椅扶手,青筋暴起。
“三叔公,您沒事吧?“柳青輕聲問。
老人不能言語,只是用還能活動的右手死死按住茶幾上的一個柳編盒子,渾濁的眼中滿是倔強。
爺爺掃了一眼茶幾上的物件,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張德才,你知不知道這些都是文物級別的珍品?那個球體是'流光柳絲'的代表作,市面上根本找不到第二件!”
“所以才值錢嘛!“張德才嬉皮笑臉地說,“柳師傅,您要是有興趣,我可以給您分...”
“滾出去。”爺爺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否則我報警告你們脅迫老人。”
張德才的笑容消失了:“柳明遠,別多管閑事。這些玩意兒三叔公留著也沒用,不如換點錢實在。”
“有沒有用輪不到你說!“爺爺一把抓起茶幾上的柳編球體,“知道這是什么嗎?這叫'九曲玲瓏球',里面套著九層鏤空球體,每層紋樣各不相同,是'流光柳絲'技法最高水平的體現。現在全國能做出這種球的不超過三個人!”
柳青驚訝地看著爺爺手中的球體。在夕陽的照射下,球體表面的紋路確實呈現出奇妙的漸變效果,仿佛有金色液體在柳條間流動。更神奇的是,當她換個角度觀察時,隱約能看到球體內部還有更多層次。
張德才顯然也被震撼了,眼中閃過一絲貪婪:“那...那更值錢了!三叔公,我出五千!不,八千!“
三叔公突然激動起來,發出“啊啊”的聲音,右手拼命拍打輪椅扶手。
“他說不賣。”爺爺冷冷地翻譯,“現在,帶著你的人趕緊離開。”
張德才臉色陰晴不定,最后狠狠瞪了爺爺一眼:“柳明遠,你會后悔的。”他轉向柳青,意味深長地補充,“小姑娘,有些東西不是你能碰的。”
三個不速之客離開后,屋內頓時安靜下來。三叔公如釋重負地癱在輪椅上,右眼流下一行渾濁的淚水。
“三叔,沒事了。”爺爺輕聲安慰,小心地將九曲玲瓏球放回老人手中。
三叔公顫抖著撫摸球體,突然將它推向爺爺,同時發出急促的“啊啊”聲。
“您是要我保管?”爺爺問。
老人用力點頭,然后轉向柳青,示意她靠近。柳青蹲下身,三叔公那只還能活動的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他另一只手艱難地從輪椅坐墊下摸出一個小木匣,塞進柳青手中。
“這是...?”柳青困惑地看著手中的匣子。它比巴掌略大,木質已經泛黑,表面雕刻著精細的柳葉紋路。
三叔公急切地拍打匣子,又指指爺爺,最后做了個翻開的手勢。
“他想讓你打開看看。”爺爺說,聲音突然變得凝重,“等等,先把門關上。”
柳青關好門窗,回到三叔公身邊。老人用期待的眼神催促她。她深吸一口氣,小心地打開木匣。
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冊子,封面上用毛筆寫著“流光秘要”四個字,筆跡娟秀熟悉——是奶奶的字跡!
“這是...奶奶寫的?”柳青震驚地問。
三叔公點頭,又搖頭,指了指冊子示意她繼續看。柳青輕輕翻開扉頁,上面除了“流光柳絲技法全錄”幾個字外,還有一行醒目的紅字警告:“寧毀不傳外人”。
爺爺倒吸一口涼氣:“月華竟然留下了完整記錄...”
柳青繼續翻頁,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筆記和圖案,詳細記載了“流光柳絲”的各種技法和訣竅。
每一頁都配有精細的示意圖,有些旁邊還標注著“水溫關鍵”、“日照不得超三小時”等細節。翻到中間時,一張泛黃的剪報從冊子中滑落。柳青撿起來,發現是1985年的《省工藝美術報》剪報,標題赫然寫著《外國商人企圖竊取我傳統工藝專利,清河柳編匠人集體維權》。
“這是什么?“柳青將剪報遞給爺爺。
爺爺快速瀏覽內容,臉色越來越難看:“原來如此...難怪月華一直不肯把'流光柳絲'外傳。“
剪報記載,1985年,一位名為“約翰·威爾斯“的外國收藏家以合作名義,獲取了清河柳編的部分技法資料,隨后試圖在國外注冊專利。當時奶奶作為柳編協會會長,帶領匠人們收集證據,最終通過外交途徑阻止了這起竊取行為。
“那個外國人...“柳青突然想起神秘短信發來的照片,“就是和奶奶合影的那個?”
爺爺猛地抬頭:“什么照片?”
柳青掏出手機,翻出那條彩信。爺爺看到照片,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就是他!威爾斯!”
“張德才背后的人會不會就是這個威爾斯的后代?”柳青推測道,“他們想完成當年沒得逞的事?”
三叔公突然激動地拍打輪椅,指著剪報下方的一張小照片。那是一張集體照,奶奶站在中央,周圍是十幾位柳編匠人。柳青瞇起眼睛,在照片角落發現了一個熟悉的面孔,很像張德才!
“張德才當年就參與過這事?“柳青驚呼。
爺爺沉重地點頭,糾正道:“看年齡這應該是張德才的父親或叔伯,看來他們一直是外國人的爪牙...”
窗外突然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音。柳青警覺地轉頭,隱約看見一個人影從院墻邊閃過。
“有人偷聽!”她沖向門口,卻被爺爺攔住。
“別追。”爺爺嚴肅地說,“當務之急是保護好這本密冊。如果'流光柳絲'落入威爾斯手中,他完全可以在國外注冊專利,到時候我們自己的傳統反而成侵權了!”
柳青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她小心地合上冊子,卻發現最后一頁夾著一張紙條,上面是奶奶的筆跡:“若遇危難,傳于青兒。此女心巧,可承絕技。”
“奶奶...早就計劃好了?”柳青聲音顫抖,眼眶發熱。
三叔公欣慰地點點頭,艱難地抬起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就像小時候那樣。
爺爺長嘆一聲:“天意啊...月華走前跟我說過,'流光柳絲'不能失傳,但也不能輕傳。她一直在等合適的傳人。”
“所以您才堅持要我學基礎功?”柳青恍然大悟。
“技法易學,心性難養。”爺爺凝視著她,“現在你明白為什么我反對你輕易把柳編商業化了嗎?”
柳青低頭看著密冊,感到肩頭沉甸甸的。這不僅僅是一本技藝手冊,更是一份沉重的責任。她突然理解了爺爺的堅持——有些東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我會保護好它。”她鄭重承諾,“也會學好'流光柳絲',絕不會讓它落入不當之人手中。”
爺爺點點頭,轉向三叔公:“三叔,這東西放小青那兒更安全。您放心,我會親自督導她學習。”
老人露出欣慰的表情,艱難地抬起右手,將柳青和爺爺的手疊在一起,用力按了按。
離開三叔公家時,天已全黑。柳青將木匣緊緊抱在懷中,不自覺地環顧四周。夜風拂過樹梢,發出沙沙聲響,仿佛隱藏著無數窺視的眼睛。
“爺爺,張德才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她低聲說。
“嗯。”爺爺面色凝重,“從明天起,你搬到地窖工作室學習重點技法。那里隱蔽,還有你奶奶布置的防盜機關。”
“機關?”
“月華當年就防著有人偷藝。”爺爺的嘴角浮現一絲苦笑,“她總說,手藝人的防備心跟手藝一樣重要。”
回到家,爺爺帶著柳青來到后院的地窖。他移開一個看似普通的儲物架,露出后面的暗門。門鎖是一個精巧的柳編機關,需要按照特定順序按壓幾根柳條才能打開。
“記住這個順序。”爺爺示范了一遍,“錯一次,里面的墨囊就會爆開,把藏的東西全染黑。”
柳青認真記下,跟著爺爺進入暗室。這是一個不足十平米的小空間,但布置得井然有序。墻上掛著各種編織工具,角落有個簡易床鋪,中央是一張寬大的工作臺。
“你奶奶當年常在這里研究新編法。”爺爺輕聲說,仿佛怕驚擾了記憶中的身影,“以后你就在這里學'流光柳絲'。”
柳青鄭重地將木匣放在工作臺上。她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機:“爺爺,那個陌生號碼又發信息了。”
這次是一張模糊的合同照片,上面隱約可見“專利權”、“獨家所有”等字樣,簽署日期是1985年,簽名處被刻意遮住,只露出一角——一個燙金的“W“字母。
“威爾斯...”爺爺咬牙切齒,“他們果然賊心不死!”
柳青正要回復,手機突然黑屏,隨后自動重啟。當屏幕再次亮起時,那條信息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祖孫倆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和警惕。“他們能遠程控制你的手機。”爺爺沉聲說,“明天去買個新手機,這個別再用了。”
柳青點點頭,突然感到一陣寒意爬上脊背。她本以為這只是一場關于傳統技藝的傳承故事,卻不知何時已卷入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而此刻,在鎮上的某家賓館里,張德才正對著手機點頭哈腰:“是的,威爾斯先生...您什么時候到華國?...”
窗外,一輪冷月高懸,清輝如水,靜靜注視著這個即將掀起波瀾的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