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剛過，手機在桌上嗡嗡震動起來，蔡茜瞥了一眼，是趙長平。她接通，開了免提，一邊收拾桌上的圖紙一邊說：“喂，趙大律師，怎么樣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像是灌滿了蜜，帶著壓不住的笑意，連語調都比平時高了八度：“生了！蔡茜，我當爹了！是個兒子，五斤九兩！”

蔡茜手里的動作一停，也笑了：“恭喜啊，聽你這動靜，嘴快咧到后腦勺了吧？母子平安？”

“平安，都好著呢！”趙長平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語無倫次，完全沒了法庭上的沉穩，“我剛抱過，那小手攥得可緊了，護士說這孩子勁兒大，以后肯定有出息。對了，小名我都想好了，叫想想，大名等我回去翻翻字典……”

他幸福地絮叨著，蔡茜安靜地聽著，中年得子的喜悅幾乎要從聽筒里溢出來。她正想調侃他兩句，電話那頭忽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驚呼，是個女人的聲音：“李主任！產婦血壓驟降！心率160！”

趙長平的聲音戛然而止。

緊接著，一個男聲急促地吼道：“不好！羊水栓塞！快，準備搶救！腎上腺素一支靜推！”

“羊水栓塞”四個字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蔡茜心上。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電話那頭徹底亂了。金屬器械撞擊的刺耳聲、儀器急促的警報聲、醫生不容置喙的命令、護士帶著哭腔的回應、雜亂奔跑的腳步聲……所有聲音混成一鍋滾沸的粥。趙長平似乎被誰撞了一下，手機里傳來一聲悶響，然后就只剩下嘈雜。

“喂？喂！趙律師？”蔡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對著手機大聲喊，“趙長平！你還在嗎？說話！”

那邊無人應答，只有越來越遠的混亂和一陣蓋過一陣的警報音。

蔡茜猛地掛斷電話，立刻重撥過去，聽筒里傳來急促的忙音。再撥，還是忙音。她的心一點點往下沉，剛才趙長平那幾秒鐘的沉默，比任何哭喊都更讓她感到恐懼。

她豁然起身，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市一院，婦產科。

她沖進臥室，胡亂抓起一件外套披在睡衣外面，趿拉著拖鞋就往外跑。在玄關找門鑰匙時，手抖得厲害，一串鑰匙怎么也抓不穩，“嘩啦”一聲掉在了地上。

“操！”她低聲罵了一句，也顧不上形象，蹲下身子在地上胡亂摸索著，抓起鑰匙就沖出了家門。電梯下行的幾十秒里，她腦中反復回響著那句“羊水栓塞”，以及趙長平最后那片死寂的沉默。老天爺有時候真他媽不是個東西。

電梯門“?！钡囊宦暬_，蔡茜正要邁步跨出，腳卻像被釘在了原地。

甜甜。

她腦子里“轟”的一聲，只剩下這兩個字。甜甜還在家，一個人。

“操！”

她轉身就往回沖，用鑰匙再次捅開剛剛鎖上的家門。門一開，就看見甜甜赤著小腳丫，站在客廳中央，被巨大的關門聲嚇得不知所措，睡衣的衣角被小手攥得死緊。看見蔡茜，她“哇”的一聲哭出來，邁著小腿跑過來，一把抱住蔡茜的腿。

“媽咪……，茜茜阿姨，你去哪兒……我怕……”

蔡茜的心像是被這哭聲攥住了，又酸又疼。她一把將女兒抱起來，臉埋在孩子溫熱的頸窩里，聲音都變了調：“阿姨不去，阿姨在，不怕不怕?！?/p>

這話像是在安慰甜甜，更像是在給自己打氣。她抱著孩子，動作卻沒停，單手抓過沙發上的外套給甜甜裹上，又彎腰去夠地上的小鞋子。不行，她不能一個人去，也不能把孩子一個人扔下。那就一起去，在醫院走廊里等著也比在家強。她手忙腳亂地給甜甜套上鞋，余光瞥見茶幾上一塊吃剩的巧克力，想也不想就抓過來塞進口袋。

就在這時，手機又瘋了似的響起來。

屏幕上跳動著“李姐”兩個字，是趙長平家的保姆。蔡茜的心猛地一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劃開接聽鍵就吼了過去：“李姐！卓雅怎么樣了？你別哭，說話！”

電話那頭的李姐果然在哭，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蔡小姐……趙先生……趙先生說讓你別過來，千萬別過來，在家看好甜甜……”背景音里依舊是醫院那種獨有的，讓人心慌的嘈雜。

“我問你人怎么樣了！搶救過來了嗎？”蔡茜感覺自己的血都涼了。

“還在里面……”李姐的聲音幾乎碎裂，“全是血……我什么都看不見……醫生不讓進……蔡小姐，你別來，趙先生他……他那樣子……你別來……”

說完，電話就掛了。

忙音在耳邊“嘟嘟”地響，像是在嘲笑她剛才的驚惶。

蔡茜抱著甜甜，僵在玄關。去不了了。趙長平不讓她去。一個男人在妻子生死未卜，自己快要崩潰的時候，讓她別去。那潛臺詞是什么，蔡茜不敢深想。

她抱著女兒，慢慢走回客廳，坐進沙發里。甜甜在她懷里，大概是感覺到了她的僵硬和冰冷，小聲地啜泣著。蔡茜一下一下地拍著她的背，目光空洞地落在對面的墻上。

她被困住了。被這四面墻，被懷里這個柔軟的孩子，也被趙長平那句“別過來”給牢牢困住了。

這世上最磨人的，不是讓你沖鋒陷陣，而是告訴你，戰場就在那里，你卻只能站著，等著，什么都做不了。

她驚惶地打開電腦，打開百度搜索，打上“羊水栓塞”四個字，然后看著搜索結果，看得她越來越冷。

屏幕上那些冰冷的鉛字，比任何哭喊都更具殺傷力。

“起病急驟，病情兇險，難以預料?！?/p>

“發病率約為十萬分之四至六，產婦死亡率高達百分之八十以上。”

百分之八十。

蔡茜的目光釘在這四個字上，仿佛那不是一個概率，而是一個已經宣判的結局。她繼續往下看，一行行觸目驚心的描述不斷沖擊著她的認知?！癉IC”“循環衰竭”“急性腎功能衰竭”“產后大出血”……每一個她看得懂或者看不懂的醫學名詞，都像一把小錘子，一下一下砸在她緊繃的神經上。

她甚至點開了一個醫療論壇的帖子，標題是鮮紅的“羊水栓塞，九死一生，我老婆挺過來了，給大家報個喜！”

主樓的內容很長，詳細記錄了從發病到搶救的每一個細節，丈夫的文字里透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后怕。可蔡茜的眼睛卻自動掠過了那些過程，直接拉到了下面的回帖。

“恭喜樓主，接好運！”

“太幸運了，我姐姐就沒能從手術臺上下來……”

“我老婆也是這個病走的，孩子保住了，可我這輩子都過不去了?！?/p>

“樓主別高興太早，我老婆搶救過來了，但切了**，還有后遺癥，我們這幾年過得生不如死?！?/p>

一條條回復看下來，那個鮮紅的標題變得格外諷刺。原來所謂的“挺過來”，也只是另一個深淵的開始。

“媽咪……”懷里的甜甜動了一下，小臉在她胸口蹭了蹭，大概是睡著了，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

孩子溫熱的身體和呼吸，是這冰冷房間里唯一的熱源。

蔡茜猛地合上電腦。

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她會先瘋掉。趙長平讓她在家看好甜甜，這是他現在唯一能指望的事。

她不能慌，更不能垮。卓雅在里面搏命，趙長平在外面撐著，她如果先倒了，那算怎么回事。

她調整了一下姿勢，讓女兒在懷里睡得更舒服些，然后掏出手機，手指懸在趙長平的號碼上，卻遲遲沒有按下去。不能打，這時候的每一通電話，占用的都是時間和醫生的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