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忙。

蔡茜接替了李垚幫周莉莉拍攝的任務，連帶負責上傳。她白天還要去外貿服裝公司上班，只能下班后過來拍攝。雙休日，她也過來加班拍攝，一拍就是一整天。

雖然現在還是夏季，但店鋪已經在上秋天的新品了。

周莉莉額角滲出細汗，身上的米白色薄款風衣已經穿了快一個小時。她按照蔡茜的指令，轉身、駐足、回眸，機械地重復著動作，腳下的高跟鞋踩得腳踝都開始發酸。

“停，停一下！”

快門聲戛然而止。蔡茜放下相機，煩躁地抓了把頭發，一屁股坐到旁邊的折疊椅上，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

周莉莉走過去，拿起一瓶水擰開：“怎么了？還是不行？”

“不是你的問題。”蔡茜把相機遞給她，屏幕上幾十張照片快速劃過，她自己覺得，構圖很好，光線也很完美，但就是透著一股僵硬和刻意，像櫥窗里沒有靈魂的假人模特。

“感覺……太平了，”周莉莉也看出了問題，“照片沒抓住這件衣服的感覺。”

“是吧！”蔡茜哀嚎一聲，仰頭靠在椅背上，“莉莉，救命！這活兒真不是人干的！以前看李垚那小子拍，咔嚓咔嚓幾下就收工，怎么到我這兒就這么難”

周莉莉埋在一堆單子里，頭也不抬：“手穩點，光找好，別把自己的影子拍進去。”

“說得輕巧！以前看他拍，咔咔兩下就完事，跟玩兒似的。輪到我，手都快抽筋了。”蔡茜放下數碼相機，揉著手腕湊過來，“早知道當初就該跟李垚那小子好好學學，現在怎么拍好像都沒他拍得效果好。”

周莉莉翻單子的手頓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動作，語氣沒什么起伏：“他有他的前途，不可能留在我們這個小公司跟我們耗。你趕緊的，下午還得發貨。”

蔡茜撇撇嘴，只好又回去跟那堆產品和鏡頭死磕。

夜里，整個世界都安靜了，周莉莉的腦子卻像一臺停不下來的機器，嗡嗡作響。白天的疲憊堆積在四肢百骸，偏偏一絲睡意都沒有。

她側過身，伸手拿起床頭柜上的相框。

去照相館取照片那天，老板是個熱絡的中年男人，舉著照片端詳了半天：“小姑娘眼光好，這小伙子長得真精神。就放大你們倆？”

她“嗯”了一聲，臉頰有些發燙，像是做賊心虛，匆匆付了錢就走了。

此刻，指尖隔著一層塑封膜，輕輕劃過照片上那張臉。從英挺的眉骨，到高挺的鼻梁，最后停在他微抿的嘴角上。拍照那天，攝影師在前面大喊“看鏡頭，笑一笑”，所有人都齊刷刷地看向前方，只有他，微微側過頭，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在她耳邊說：“莉莉姐，你今天口紅顏色挺好看的。”

聲音又低又輕，帶著點若有若無的笑意。

“咔嚓”一聲，那個瞬間便定了格。

她看著照片，耳邊仿佛又響起那聲“莉莉姐”。周莉莉把相框抱在胸口，臉頰貼著冰涼的鏡面，慢慢閉上了眼睛。屋子里很靜，靜得能聽見自己逐漸平穩下來的心跳。

杭城深夜的空氣帶著一絲潮意，李垚毫無睡意。他合上專業書，打開了電腦，熟練地登上易趣網，點進了那個熟悉的店鋪。

新品已經上了。

他點開一張照片，放大，皺起了眉頭。照片里的周莉莉穿著新到的秋款風衣，姿勢有些僵硬，光打得太亮，把衣服的質感都蓋掉了。他甚至在背景里一個銅質擺件的反光上，看到了蔡茜高舉著相機的模糊影子。

李垚下意識地用手指在觸摸板上劃動，像是在調整一個無形的對焦環。他幾乎能想象出蔡茜手忙腳亂的樣子，嘴里大概還在念叨著什么。他甚至能腦補出周莉莉在一旁不耐煩的指導：“手穩點，別抖！”

他輕笑了一聲，搖了搖頭。蔡茜這技術，離出師還遠著。

鼠標滾輪向下滑，一張張看過去。沒有一張照片能讓他滿意。他總覺得，鏡頭里的周莉莉，少了點什么。沒有了他在時，她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那種鮮活。有時是狡黠的，有時是專注的，有時又是聽見他夸獎后，努力想藏卻藏不住的笑意。

他記得有一次拍一批棉麻裙子，需要營造一種慵懶文藝的感覺。周莉莉試了好幾個姿勢都不對，急得在原地轉圈。他沒說話，只是去樓下買了根老冰棍遞給她。她愣了一下，接過來，氣呼呼地咬了一大口，腮幫子鼓鼓的，像只倉鼠。他舉起相機，“咔嚓”一聲。照片洗出來，她又好氣又好笑地捶了他一下，嘴上說著“你小子敢偷拍我”，眼睛里卻全是笑意。那張照片，后來成了那款裙子的主圖，賣爆了。

現在的這些照片，周莉莉只是個漂亮的模特，一個沒有故事的衣架子。

他想她了。

這個念頭像一根針，輕輕扎了一下他的心口，不疼，卻很清晰。

關掉網頁，電腦屏幕的微光映著他年輕卻緊鎖眉頭的臉。他不能回去。現在還不能。

哥哥李磊結婚，掏空了爸媽的積蓄，還背了些債。他永遠記得嫂子顧盼把那兩萬塊錢塞回哥手里時說的話：“我們家不講究這個，錢你們先拿著還貸款，以后日子長著呢。”哥一個七尺高的男人，眼圈當場就紅了。為了省錢，哥跟爸媽說現在年輕人都興旅行結婚，省得在老家大操大辦，其實不過是為了把擺酒的錢也省下來。

家里的磚瓦房，住了快三十年了。爺爺奶奶年紀大了，一身的毛病。爸媽還在土里刨食，一分錢掰成兩半花，供他們兄弟倆念書。他上大學的學費，一半是助學貸款，另一半是已經工作的哥哥出的。每個月五百塊的生活費，也是哥哥雷打不動地轉給他。

這些他都記在心里。

顧盼給他的那筆實習工資，一萬塊，他一分沒動。他知道，這不是實習生該有的價錢，這是顧盼看在哥的面子上，也是看在他那三個月確實做出了成績。靠著這份寶貴的履歷，他才能在杭城這個地方，在淘寶找到一個正式的運營職位。

他必須在這里站穩腳跟。為了還記在心里的那些賬，為了讓爸媽和哥嫂能挺直腰桿，也為了將來能堂堂正正地站到她面前，告訴她，他準備好了。

李垚站起身，走到窗邊。樓下車流如織，匯成一片沉默的光河。他知道，周莉莉也在這片夜色下的某個地方。

等我。他在心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