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炸開的硝煙味還未散盡,紅色的紙屑鋪了滿地,像一層喜慶的地毯。聞聲而來的不光有遠道趕集的村民,附近鎮(zhèn)上的居民也擠滿了門口,伸長脖子往里瞧。
林繼宗被人群圍在中間,手里拿著個硬殼本子,筆尖在紙上劃得飛快。
“林老板,我家三十畝地的玉米,你可得給個好價錢!”一個皮膚黝黑的漢子嗓門洪亮,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林繼宗的肩膀。
林繼宗點點頭,扶了扶眼鏡:“放心吧張大哥,咱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坑誰也不能坑自家人。”
“就是,我們都信林老師的人品!”人群里立刻有人附和,“娃都是你姐教出來的,我們還有啥不放心的!”
一言一語,都是最樸實的信任。這些年教書育人積攢下的口碑,此刻成了這個新生意的最硬的基石。林耀祖站在人群外圍,看著被眾人簇擁的父親,那微微佝僂的背脊似乎都挺直了許多。
他眼眶有些發(fā)熱,上一世的畫面卻在腦中呈現(xiàn)出來。就是這個地方,后來變成了煙霧繚繞的網吧,無數(shù)個日夜,他和一些小伙伴,就是在這里敲擊著鍵盤,荒廢了學業(yè),耗盡了青春,也耗盡了家人的希望,最后一事無成,還害得家里家破人亡,父子雙雙走上了不歸路。而現(xiàn)在,父親站在陽光下,本子上記下的是一個個家庭的收成與希望。
一切都不同了。
這時,一陣清脆的喇叭聲響起,一輛嶄新的電動三輪車靈巧地從人群邊上擠了進來。顧忠賢從車上跳下來,滿面紅光地嚷嚷:“都讓讓,都讓讓!運糧車來啦!”
他幾步走到林繼宗身邊,把胸脯拍得邦邦響:妹夫,你只管記賬,收糧的力氣活就交給我!我這車,明兒一早拉著豆腐下鄉(xiāng),挨家挨戶地賣,正好幫你把收糧的信兒傳出去。下午回來,車斗子空了,正好把糧食一袋一袋給拉回來!”
林招娣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就你嗓門大。”
顧忠賢嘿嘿一笑,對著林繼宗擠眉弄眼:“妹夫,我這算盤打得精吧?賣我的豆腐,收你的糧食,一趟車干兩趟活,咱們這叫什么來著……哦,對,肥水不流外人田!”
周圍的人群發(fā)出一陣善意的哄笑,場面愈發(fā)熱鬧起來。林耀祖看著眼前這鮮活熱鬧的一幕,緊繃了許久的心,終于徹底松弛下來。真好,這一世,大家都在。
鄉(xiāng)鎮(zhèn)上的集市有自己的潮汐,人聲鼎沸只在上午,午后便只剩下懶洋洋的陽光和零星的過客。顧蘭香守著店,手邊的賬本記得清清楚楚,偶爾有來加工糧食的,她也能麻利地應付。
林耀祖在里屋,正將父親和舅舅收回來的單子重新謄寫歸檔。他按照村子、姓名、品類分門別類,一目了然。林繼宗進來喝口水,看到兒子整理得井井有條的賬冊,很是欣慰。“爸,我算了算,咱們收的玉米最多,但有好幾個村子都問咱們有沒有豆餅,說是喂豬的好飼料。咱們可以聯(lián)系一下榨油廠,收糧的時候順便幫他們賣豆餅,多賺個差價。”
林繼宗一愣,隨即拍了下大腿:“你小子,腦子就是比我活泛!”
話音剛落,顧忠賢那輛三輪車的喇叭聲由遠及近,人未到聲先至:“豆腐賣光,糧食拉滿!都出來搭把手!”他跳下車,滿頭大汗,臉上卻全是笑意。看到林耀祖,他一把摟過外甥的肩膀,“大外甥,你舅我厲害吧?這叫什么,這就叫商業(yè)閉環(huán)!”他把現(xiàn)學現(xiàn)賣的詞用得得意洋洋。
日子就在這一來一回的奔忙中飛快地過著。賬本從一本變成了三本,墻角的麻袋也總是堆得冒尖。一年后的一天,林繼宗從信用社回來,將一張蓋了紅章的結清證明拍在桌上,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點了根煙,眼角卻有些濕。
又過了兩個月,兩個電信局師傅上門一陣忙活,打洞,拉線,很快,柜臺上,,一部嶄新的紅色電話機便安好了。林耀祖用一張大大紅紙,把電話號碼工工整整抄在上面,貼在一邊的墻上,還寫著:市話1毛1分鐘,長途3毛1分鐘。
于是,清脆動聽的電話鈴聲中,誠信糧油的生意越做越大,也越來越忙。
這兩年,誠信糧油店里最惹眼的,是柜臺上的那部紅色電話機。
這電話成了小鎮(zhèn)上的一個新鮮景。不光是生意上的事,街坊四鄰也常來借用,柜臺前的零錢罐里,一毛兩毛的硬幣很快就積起一層。誰家兒子在外地當兵,誰家女兒在省城上學,都通過這根細細的電話線,把思念和消息傳了回來。
店里的生意越來越好,孩子們放了學,也不在外頭野了,都聚在店里溫習功課。里屋的大桌子,成了附近幾個孩子固定的學習角,其中就有何慧中。
林挽兒一個月回來一次,人清瘦了些,眼睛卻更亮了。她會從縣城高中帶回些新奇的玩意兒,有時是一本嶄新的文學雜志,有時是幾道新穎的數(shù)學題。她輔導弟妹功課時,連帶著何慧中他們也一起聽,偶爾講到校園里的趣事,講到即將到來的高考,幾個腦袋都湊在一起,聽得津津有味。
這天晚上,林挽兒又在給幾人講題,講完后忽然嘆了口氣:“我同桌的成績明明很好,可她家里人卻打算讓她高中一畢業(yè),就嫁給鄰村的一個包工頭。”
屋里一下安靜下來,顧盼兒捏著筆,眉頭也蹙了起來。
這種事在鄉(xiāng)鎮(zhèn)里并不少見,女孩的命運,常常被父母當成改善家境的籌碼。
林耀祖一直沒出聲,他把面前的課本合上,抬起頭,目光在兩個姐姐臉上轉了一圈,最后落在林挽兒身上。
“姐,”他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晰,“你放心,還有盼兒姐,以后誰都別想拿你們去換彩禮。”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你們都給我好好讀書,考大學,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嫁誰就嫁誰。爺爺奶奶那邊,有我。”
前世的姐姐們,就是這樣被犧牲掉的。這一世,他絕不會讓悲劇重演。
林挽兒和顧盼兒眼圈都紅了,心里那點因同學的遭遇而生出的惶恐不安,瞬間被撫平了。
氣氛有些沉重,何慧中連忙岔開話題,笑著問:“那我們都說說,以后想干什么?我……我想當個老師。”
另一個男孩立刻說:“我要當科學家!”
話頭一開,大家七嘴八舌地聊了起來,屋里又熱鬧了。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林耀祖身上。
他正低頭整理著一沓草稿紙,聞言抬起頭,神色平靜,鄭重地說:
“我將來,要做個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