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繼宗是個雷厲風行的人。

承包合同的墨跡未干，他便召集了全廠職工。烏泱泱的人群里，有的人眼神躲閃，有的人滿不在乎，幾個老師傅則滿面愁容，縮在角落。

林繼宗站在臺階上，聲音不大，但很清楚：“從今天起，啤酒廠我接手了。所有人，全部解散，去財務(wù)那兒結(jié)清工資。”

人群瞬間炸開。一個穿著的確良襯衫的年輕人沖到前面：“憑什么？我舅舅是……”

“你舅舅是誰我不管。”林繼宗打斷他，“現(xiàn)在，我說了算！”

他看也不看那人漲成豬肝色的臉，目光投向了角落里的覃師傅。

散會后，他在廠長辦公室找到了正在收拾東西的覃師傅。辦公室里一股陳舊的霉味。

“老覃，廠子還有救嗎？”

覃師傅嘆了口氣，把一個搪瓷缸子放進布包里：“救？怎么救？廠長的小舅子管采購，一斤小麥比市價貴三毛。會計是他表妹，賬本做得天衣無縫。咱們幾個干活的，半年沒見著工資條了。倉庫里的麥子、酒瓶，天黑就往外溜，誰也攔不住。”

“酒的味道不錯，銷量也還行，怎么會虧成這樣？”

“賣酒的錢，根本進不了廠里的賬。”覃師傅搖搖頭，話里的無奈幾乎要溢出來。

“老覃，你別走了。”林繼宗遞過去一支煙，“技術(shù)入股，你當生產(chǎn)廠長，專心管技術(shù)和品控。外面的事，我來辦。”

覃師傅捏著煙，手有些抖，看著林繼宗的眼睛，半晌，重重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廠里就清凈了。覃師傅把幾個靠得住的技術(shù)骨干一個個請了回來，看著空蕩蕩卻干凈整潔的車間，幾個老師傅的眼睛都有些發(fā)熱。林繼宗則親自開車跑遍了周邊的鄉(xiāng)鎮(zhèn)，他不用中間人，直接找到糧油收購點，拍出現(xiàn)金：“我要最好的麥子，量大，長期要。價格你給個實誠數(shù)，合適，現(xiàn)在就拉走。”

家里，林昭攤開幾張設(shè)計圖：“繼宗你看，牌子就叫‘林泉’，清爽好記。商標我托人去注冊了，包裝也換成這種深棕色的瓶子，顯檔次。”

林耀在一旁激動地一拍大腿：“光好沒用，得讓人知道！上電臺，上電視臺！就挑飯點播，廣告詞我都想好了：‘中秋團圓，暢飲林泉！’”

一切就緒，第一批新酒下線。正值中秋，啤酒的銷售旺季眼看就要過去。林繼宗卻反其道而行，在縣城廣場辦了個“林泉中秋啤酒節(jié)”。憑一箱啤酒的票根就能參與摸獎，頭獎是一臺二十一寸的彩色電視機。

消息一出，全縣轟動。人們抱著“天都涼了誰還喝啤酒”的念頭來看熱鬧，結(jié)果嘗了一口新酒，口感醇厚，麥香十足，再看看那臺彩電，徹底坐不住了。一箱箱啤酒從貨車上搬下來，很快又被一輛輛自行車馱走。

摸獎那天，廣場上人山人海。當一個漢子舉著彩電票根在臺上狂喜時，臺下的氣氛達到了頂點。林繼宗站在人群外，聽著酒瓶碰撞的清脆聲響和人們的歡笑聲，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弛下來。

林耀擠到他身邊，撞了下他的肩膀，指著還在排隊買酒的人群，得意地說：“爸，你看，我說什么來著？消費習(xí)慣是可以培養(yǎng)的，消費者也是可以教育的。以后過年過節(jié)，他們就認咱們林泉啤酒了。”

啤酒節(jié)的喧囂剛剛散去，第二天一早，廠門口就被堵了個水泄不通。不是來鬧事的，是來送錢的。幾個縣里搞批發(fā)的頭面人物，簇擁著一個滿面紅光的胖子擠到最前面。

“林廠長！我是縣百貨站的老王！”胖子嗓門洪亮，隔著鐵門就伸出手，“給我批五百箱！不，一千箱！現(xiàn)金，我?guī)Я爽F(xiàn)金！”

林耀在旁邊撇了撇嘴，小聲對林繼宗說：“爸，這不就是上次說咱們秋后喝啤酒是傻子的王胖子嗎？”

林繼宗沒理會兒子的調(diào)侃，他示意門衛(wèi)打開小門，不咸不淡地對王胖子說：“王經(jīng)理，別急。廠里現(xiàn)在沒貨，都賣空了。想要，去辦公室登記，留下電話，貨出來了按順序通知。另外，我們有新規(guī)矩，先款后貨，概不賒欠。”

王胖子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堆了起來：“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規(guī)矩好！我這就去登記！”

辦公室的電話從早上起就沒停過，全是來要酒的。覃師傅看著登記本上越拉越長的名單，眉頭又鎖了起來：“繼宗，這產(chǎn)量跟不上啊。要是為了趕工，兌水或者發(fā)酵時間不夠，牌子就砸了。”

“砸牌子的事，咱不能干。”林繼宗把一沓剛擬好的合同拍在桌上，“所以我決定，不零賣了。所有找上門的，篩選一下，有實力、講信譽的，就簽代銷協(xié)議。每個地區(qū)放一兩個點，讓他們自己去跑市場。”

林耀一把搶過合同，眼睛放光：“爸這招高！讓他們自己競爭，咱們就省心了！這叫渠道管理！”

接下來的日子，啤酒廠像個高速運轉(zhuǎn)的馬達。覃師傅親自把關(guān)，又招了十幾個手腳麻利、心思踏實的年輕人。機器二十四小時不停，整個廠區(qū)都飄著一股醉人的麥香。倉庫里，一箱箱貼著“林泉”商標的啤酒碼放得整整齊齊，再也不見當年天黑就往外溜耗子的景象。

經(jīng)此一戰(zhàn)，林泉啤酒一炮打響，很快就評上了市里的馳名商標。銷路徹底打開，從周邊縣市，逐漸輻射到了省內(nèi)市場。市里領(lǐng)導(dǎo)親自帶隊來廠里參觀，握著林繼宗的手，贊不絕口：“繼宗同志，你不僅盤活了一個廠，還帶動了咱們市從麥子種植到運輸銷售一整條線的就業(yè)，是我們的納稅大戶、明星企業(yè)家啊！”

林繼宗只是笑了笑。人群散去后，他看見之前那個穿的確良襯衫的年輕人，正灰頭土臉地在廠門口探頭探腦。那是前廠長的小舅子。

林耀過去問：“干啥？”

那人搓著手，臉上再沒了當初的囂張：“哥，廠里……還招人嗎？我能吃苦，扛箱子也行。”

林繼宗遠遠地看了他一眼，對管倉庫的喊了一句：“老李，裝卸隊還缺人嗎？找個臨時工，干一天給一天的錢。”

他沒再看那人感激涕零的表情，轉(zhuǎn)身走回了辦公室。窗外，滿載啤酒的卡車正排著隊，緩緩駛出大門，奔向四面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