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兩個月了,日子像被秋風吹動的書頁,嘩啦啦地翻得飛快。葉寧熙逐漸習慣了高中的節奏,卻也更加清晰地丈量出自己與周圍、尤其是與沈時宴之間那道看不見的鴻溝。
數學課依舊是她的頭號噩夢。下午的陽光變得溫和了些,透過窗欞,在攤開的課本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塊。老師正在講解集合與函數的概念,聲音平穩,邏輯嚴密。可那些抽象的符號和定義,在葉寧熙聽來,卻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而難以捕捉。
她的注意力,總是不由自主地漂移。
漂向窗外那片被秋風染上些許微黃的香樟樹葉,漂向講臺上方緩慢移動的時鐘指針,最終,總是無可避免地,牢牢定格在左前方那個挺拔而松弛的背影上。
沈時宴。
他聽課的樣子很專注,卻又透著一股舉重若輕的從容。背脊挺直,但不像她那樣緊張得僵硬,而是以一種自然舒適的姿態微微前傾。一只手搭在桌上,指間夾著那支熟悉的小熊筆——他好像真的用順手了,再沒換過——偶爾無意識地轉動兩下,筆桿在他修長的手指間劃出令人眼花繚亂的弧線,卻從不掉下。
他的校服外套通常隨意地搭在椅背上,只穿著那件簡單的白色棉T恤。肩胛骨的線條隨著他記筆記或翻書的動作微微起伏,像安靜棲息下的蝶翼。
葉寧熙發現自己開始了一項無人知曉的、漫長而徒勞的測算。她計算著從他后腦勺的發旋到自己課桌邊緣的距離。計算著陽光落在他發梢與落在自己筆尖的角度差。計算著老師提問時,他微微側頭思考時,脖頸與肩膀構成的那個利落又好看的斜率。
這一切的計算毫無意義,她卻樂此不疲。仿佛通過這種無聲的注視和臆想中的丈量,就能在那道巨大的鴻溝上,搭建起一座微不足道、卻只屬于她一人的隱形橋梁。
老師的提問聲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打斷了她的凝望。“那么,對于這個映射關系,誰能來說說它是否構成函數?”教室里出現片刻的寂靜。葉寧熙慌忙低下頭,死死盯著課本上的例題,心臟因為害怕被點名而緊張地縮緊。她根本沒聽清問題。
“沈時宴,你來說說看。”老師點了名。葉寧熙倏地抬起頭。只見那個背影輕松地動了一下,他站起身,聲音清朗而篤定:“構成。因為對于集合A中的每一個元素,在集合B中都有唯一確定的元素與之對應。”“很好,請坐。”老師語氣帶著顯而易見的贊賞。
他坐下了,整個過程流暢自然,仿佛只是喝了一口水那么簡單。葉寧熙甚至能想象出他臉上那種慣常的、略帶輕松的表情。她悄悄松了一口氣,為他沒有被難住,也為自己的“僥幸逃生”。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更深的、難以言說的渺小感。
看,他就是那樣的人。理所當然地活在光的焦點下,輕而易舉地掌握那些讓她頭疼不已的規則。而她,只是角落里一個連問題都沒聽清的、默默無聞的仰望者。
下課鈴響,數學老師布置完作業離開。教室里瞬間活絡起來,桌椅挪動的聲音、喧嘩笑鬧聲匯成一片。葉寧熙還對著那道關于集合的練習題發愣,試圖理解沈時宴剛才那句簡潔答案背后的邏輯。
“喂,時宴,打球去啊!”后排的男生勾著籃球,大聲喊道。“來了!”沈時宴應了一聲,利落地合上書本,把筆往桌上一丟,站起身就往后門走。他的動作總是帶著一種干脆利落的勁兒,毫不拖泥帶水。
葉寧熙下意識地抬頭,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他和幾個男生嬉笑著擠出門,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喧鬧的人流里。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他站起來時帶起的一點點、混合著陽光和洗衣液的干凈味道。
她垂下眼,看著被他隨手丟在桌上的那支小熊筆。筆桿因為經常使用,邊緣的印花已經有些模糊了。它那么安靜地躺在那兒,像一個被主人暫時遺忘的、卻依舊帶著主人印記的寶物。
一種強烈的沖動攫住了她。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指尖極其緩慢地、顫抖地靠近那支筆。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冰涼的筆桿時,旁邊突然傳來一個女生的聲音:“葉寧熙,一起去小賣部嗎?”是坐在她前排,性格開朗的女生林薇。
葉寧熙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心臟狂跳,仿佛做賊被抓了現行,臉頰迅速燒了起來。“啊?…哦,好,好啊。”她慌亂地應著,幾乎是手忙腳亂地收拾了一下桌面,站起身,跟著林薇往外走。
經過沈時宴空蕩蕩的座位時,她的目光最后飛快地掠了一眼那支筆,心里涌起一陣后怕和莫名的失落。
走廊里擠滿了課間出來放風的學生。葉寧熙和林薇并肩走著,林薇嘰嘰喳喳地說著剛聽到的八卦,葉寧熙心不在焉地聽著,目光卻像擁有了自己的意志,在人群中急切地搜索著。
然后,她看到了。在走廊盡頭,樓梯口那個最明亮、最熱鬧的地方。沈時宴正和那幾個男生在一起,他背對著她,倚著欄桿,一條腿隨意地曲著。一個男生笑著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側過頭去笑,露出清晰的下頜線和微微上揚的嘴角。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他身上,給他整個人鍍上了一層耀眼的金邊。
那么鮮活,那么明亮。離她那么遠。
葉寧熙的腳步慢了下來。她和林薇走向的是另一個方向的小賣部,與他所在的位置,是兩條永遠不會相交的軌跡。“看什么呢?”林薇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了然地笑了笑,“哦,沈時宴啊。他確實挺帥的,打球也好,聽說成績還牛逼。可惜啦,跟我們不是一路人。”林薇的語氣輕松又客觀,像在評論一件眾所周知的、與己無關的展品。
葉寧熙的心像是被細小的針尖輕輕刺了一下。她迅速收回目光,低下頭,含糊地應了一聲:“嗯…沒看什么。”“走吧走吧,去晚了冰紅茶該賣完了!”林薇拉著她的胳膊,加快了腳步。
葉寧熙被拉著往前走,卻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那個背影依舊在光暈里,笑著,鬧著,是另一個世界的中心。而她,只是這喧囂背景里,一個沉默的、模糊的注腳。
那一刻,她無比清晰地感知到一種名為“斜率”的東西。不是數學書上那條冰冷的、可以計算的直線傾斜程度。而是她與他之間,那從一開始就注定存在的、巨大的落差與傾斜。她在這頭,低洼,寂靜,仰望著。他在那頭,高昂,明亮,一無所知。
這種認知讓她的心臟泛起細密的、酸澀的疼痛。可她依舊無法控制自己的目光,像虔誠的信徒仰望太陽,即使知道會被灼傷,也無法移開視線。
接下來的英語課,葉寧熙聽得比數學課還要恍惚。老師播放的聽力材料像模糊的背景音,她攤開筆記本,鉛筆無意識地在頁腳空白處滑動。等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畫下了無數條短短的、平行的斜線。一道又一道,緊密地排列著,像某種無聲的密碼,記錄著那一刻她心中無法言說的、關于背影與距離的哀愁。
她嚇了一跳,慌忙用橡皮擦使勁擦掉那些痕跡,仿佛要擦掉一個險些暴露的秘密。紙面被擦得有些發毛,留下一片模糊的灰跡,但那一道道斜線的印記,卻好像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里。
放學鈴聲響起,大家開始收拾書包。沈時宴早就收拾好了,單肩挎著包,正和后座的男生討論著晚上游戲開黑的事情。葉寧熙慢吞吞地把書本一本本塞進書包,余光留意著他的動向。他討論完了,拍了拍男生的肩,說了聲“走了”,便轉身朝教室外走去。
葉寧熙的心跳忽然加快了。她胡亂地把最后兩本書塞進去,拉上拉鏈,也快步跟了出去。她和他之間隔了幾個人,不遠不近的距離。她看著他挺拔的背影在走廊的人群中穿梭,校服的布料隨著步伐微微起伏。
她就這樣默默地跟著,像一顆被無形引力牽引的小行星,環繞著屬于自己的恒星,卻永遠不敢靠近。他步幅大,走得快,她需要稍微加快腳步才能不被甩開太遠。下樓,穿過教學樓大廳,走向校門口。這一路,他沒有回頭一次。
走到校門口那條種滿梧桐樹的小路上,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的影子在前方,隨著步伐晃動,偶爾會和她的影子短暫地重疊一瞬,又很快分開。每一次重疊,都讓葉寧熙的心跳漏掉一拍。
走到一個岔路口,沈時宴遇到了另外一個顯然是熟人的朋友,兩人笑著打了個招呼,便并肩朝著另一個方向走了。他自始至終,沒有發現跟在身后的她。
葉寧熙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看著那個背影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拐角的人群和暮色里。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孤單而漫長。她低下頭,看著自己腳下那道孤零零的影子,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塊。
風吹過,路邊的梧桐樹葉沙沙作響。她慢慢地轉過身,朝著自己家的方向,獨自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