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綱常能擋韃子的刀嗎?”
王鐵柱問道,“大人帶我們去偷襲青州城,就留了二十弓箭手,府軍來打的時候,好多輔兵都上來幫忙。百戶要是在場,是不是該先喝止他們’沒規矩’?”
一名總旗忍不住插話:“此言差矣。軍伍如車,將官是軸,士卒是輪,勞工輔兵是路上的石子,各司其職方能前行。若輪要與石子稱兄道弟,這車還能走嗎?”
“照你這么說……”一名戰兵在角落里小聲道,“車軸斷了,是誰扛著木頭去修的?是石子!”
課堂里頓時響起一陣低笑。
百戶的臉更紅了,卻依舊梗著脖子:“你們這是用小民之仁,壞軍伍大義!食君之祿,當思報國,豈能總惦記著棉襖熱湯這些瑣事?”
“瑣事?”王鐵柱搖頭,“對大人來說是瑣事,對弟兄們來說,那是命!你讓一個餓著肚子、凍著身子的人去’忠君報國’,跟讓他去送死有啥區別?鐵林谷的規矩,就是讓干活的人有飯吃,拼命的人不受屈,這不更實在?!”
百戶的臉青一陣白一陣,指著王鐵柱說不出話。
林川敲了敲石板,笑著問百戶:“你讀過書?”
百戶被問得一愣,隨即挺直腰板,拱手道:“學生周硯,出身邊軍將門,自幼通讀兵書,十五歲入營,從斥候做到百戶,大小戰役經歷過二十七場。”
他刻意加重了“將門”二字。
“家父常教誨,軍伍之中,’威’字重逾千斤。若上下無序,士卒敢與將官辯駁,輔兵敢與戰兵爭食,這仗不用打就先輸了。”?
林川點點頭,指尖在“威”字上輕輕敲著:“你出身將門,想必對‘軍威’二字有更深的體會。那你覺得,當年令尊在戰場上,是靠軍法讓士卒沖鋒,還是靠別的?”?
周硯想也不想:“自然是靠軍法!臨陣退縮者斬,延誤戰機者斬,違逆將令者斬。正是這’三斬’,才能帶出常勝軍!”?
“那令尊有沒有說過……”林川語氣平淡,“為啥同樣的軍法,有的隊伍能守住城,有的隊伍守不住?”?
周硯語塞,眉頭緊緊皺起。
“你方才說那三斬,是軍法。”林川目光掃視全場,“諸位西隴衛將官,在邊軍多年,見慣了令行禁止的隊伍。可今日我想問,什么樣的軍威,才能讓一支部隊不用督戰,不用喊殺,自己就敢往刀叢里撲?讓每個士卒都覺得’該我上’,而不是‘要我上’?”
這話像顆石子投進靜水,西隴衛的將官們都愣住了。
周硯眉頭緊鎖。
他一直堅信治軍靠的是“三斬令”,可要說“主動往刀叢里撲”,似乎總少了點什么。
林川沒等他們回應,繼續道:“想必大家都聽過鐵林谷的幾次戰例,包括上月攔下韃子千人隊的那場。”
周硯抱拳道:“自然聽過。以寡敵眾,硬撼騎兵,鐵林谷的威猛,西隴衛上下都佩服。”
旁邊幾位也紛紛點頭,眼里帶著明顯的敬意。
林川點點頭,話鋒卻陡然一轉:“諸位只知戰果,可知過程?”
周硯搖頭:“學生不知……還請先生解惑。”
林川笑道:“那日斬殺千人隊的,乃是鐵林谷的一支百人隊。”
所有人面色頓時僵住,周硯失聲道:“百人隊?對抗千騎?”
這怎么可能?
眾人面面相覷。
便是西隴衛最精銳的斥候營,也斷無可能以百人擋千騎,這已超出了常理。
滿堂的人都靜了下來,顯然這數字讓他們始料未及。
林川看著他們震驚的神色,緩緩道:“他們不是被逼著上的。沒有將官提刀督戰,沒有軍法懸在頭頂……軍威若是只靠軍法、靠尊卑,能讓士卒遵令,卻推不出主動赴死的膽量來!”
他頓了頓,指尖在“軍威”二字上重重一點:“所以回到最初的問題……什么樣的軍威能讓士卒主動往前沖?不是讓他們怕你,是讓他們信你;不是讓他們服你的官階,是讓他們服你的心。”
“鐵林谷的部隊信什么?”
林川的聲音陡然提高,“信身后的山谷不會被屠殺,信自己的婆娘孩子能安穩過日子,信身邊的弟兄會跟自己并肩到底,這種信,不是軍法能逼出來的,不是刀架在脖子上嚇出來的,是打心底里覺得,這仗該打,這命該拼。”
“先生……”
周硯嘴唇顫了顫,“那該如何……訓出這等軍威?”
林川搖搖頭:“我教不了你們具體的方法……這段日子輪訓,你們留在鐵林谷里,好生體驗吧。若懂了,便是懂了……若不懂……”
他笑了笑,沒有繼續說下去。
……
這樣的討論和爭執,幾乎每天都在進行。
西隴衛的將官,來的都是一線的基層軍官,很多人心中恪守的,都是拿軍功升官發財的念頭。他們大多起于微末,要么是軍戶子弟,要么是走投無路的鄉民,像周硯這種將門出身的反而少之又少。
他們總旗、百戶職銜,是用刀疤和斬首數實打實換的。對他們而言,“軍功”二字不僅是官階的階梯,更是擺脫苦寒、讓家人不再挨餓的唯一指望。
鐵林谷的規矩,對他們而言無疑是種沖擊。
戰兵與勞工同席吃飯,輔兵可與將官當面爭執,甚至“軍威”的解釋權,都從“尊卑有序”偏向了“人心齊整”。
這些道理初聽入耳中,讓他們渾身不自在。
他們的矛盾是顯而易見的:
一方面,鐵林谷里“憑力氣吃飯、靠血汗得尊重”的氛圍,確實戳中了他們骨子里的苦寒記憶。誰不曾是被權貴踩在腳下的“賤役”?看到勞工挺直腰桿與戰兵說笑,不少人心里是有觸動的,那是種他們從未敢想的“平等”。
但另一方面,這種觸動很快會被更深的抵觸覆蓋。
若是“尊卑”不重要,那他們拼死拼活掙來的軍功、熬來的職銜,意義何在?難道十幾年刀頭舔血,就為了到頭來和剛放下鋤頭的農夫“平起平坐”?他們越是出身底層,越攥緊“軍功升官”這根稻草,因為這是他們能抓住的、唯一能改變命運的繩索。
于是,課堂上的爭執從未停歇,從“軍威”吵到“軍法”,從“戰功”辯到“本分”。
沒人會輕易認輸,就像沒人愿意否定自己過去的生存之道。
但鐵林谷的日子仍在繼續,那些看似“離經叛道”的規矩,像谷外的秋風,日復一日吹過校場、食堂、田壟,不動聲色地在他們心里磨著。
或許暫時磨不掉根深蒂固的念頭,卻也在不經意間,留下了些微的刻痕。
這種碰撞,無關對錯,只關乎兩種生存邏輯的角力。
而改變,往往就藏在這日復一日的角力里,緩慢卻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