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林川翻下馬來。
剛要上前施禮,陳遠山哈哈大笑著走來,一把拉住他。
“傷了幾處?”他看著林川身上包扎的布條。
“都是小傷,不打緊。”林川笑起來。
“小傷就好!”陳遠山拉著他,“來來來,你給我講講,這糧倉怎么燒的?”
“將軍,屬下覺得,在城中點火制造混亂,目的是為了制造聲勢,不是為了燒糧。所以就讓兄弟們,盡量把周遭的房子都點著,留著主倉……反正起火的點很多,一時半會他們也撲不滅……”
“小兔崽子,虧你想的出來……”陳遠山哈哈大笑,“他娘的,老子真是稀罕死你了!!”
糧倉門大開,露出里面成堆的布袋,裝滿了韃子搶來的糧食。
陳遠山看著糧倉,感慨一聲:“今年的新糧要是能保住,就會有很多人餓不死了……”
林川點點頭:“將軍,有西梁城和青州城在手,韃子要搶新糧,怕是不太容易。只是這西梁城……將軍如何打算?”
“嗯?”陳遠山盯著林川的眼睛,“如何打算?”
“屬下斗膽……”林川試圖抱拳,可牽動了肩膀上的傷勢,只好半扭著身體。
“別整那些虛頭巴腦的禮數,直接說。”
“將軍,屬下以為,西梁城太燙手了,不如……交給鷹揚衛。”
“林川,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龐大彪急切道。
陳遠山擺擺手,阻止了龐大彪:“你繼續說。”
林川說道:“此番拿下西梁城,西梁王倘若知曉,必然派兵來取,至于硬取還是軟求,不得而知……況且此地距離西隴衛大營兩百里,反倒是鷹揚衛離得近些,屬下以為……將軍可將城中錢糧帶走,將西梁城送給鷹揚衛……至于以后西梁城的歸屬,也自有王爺定奪……”
林川心中澎湃。
他說的理由,只是表面上的。
真正的理由,他沒有說,也說不出口。
西隴衛這一戰,如果真的是個陷阱,那么,無論輸贏都難善了。
輸了,西隴衛自此跌落神壇,甚至全軍覆沒都有可能。
而贏了,將直接面對西梁王的針對,以及西隴衛的兵力分散、青州城空虛等局面,必然危機重重。
更何況,鎮北王目前態度不明,如果此時西隴衛急流勇退,反倒能落個不爭之名。
對陳將軍來說,百利而無一害。
只是這些想法,林川也只能藏在心底。
將軍能不能聽懂,就不知道了。
陳遠山死死盯著林川,半晌,悠悠地嘆口氣。
“好小子,你這一招……妙得很!”
城頭變幻大王旗。
對西梁百姓而言,不過是守軍換了一撥人。
原先的騎兵撤走了,新來的軍士背著鐵弓,箭囊里插滿羽箭。
街市依舊熱鬧,隆昌酒樓的生意反而更好了。
“聽說沒?前幾日那場仗……”
“噓,喝酒喝酒……”
酒客們交頭接耳,卻都默契地壓低聲音。
唯有對將軍醉的追捧,比往日更甚。
……
鐵林谷,烈日如火。
谷地深處,一座三丈高的玄武石碑悄然落成。
石碑上,除了“鐵林英烈碑”五個大字外,還刻著南宮玨親筆撰寫的碑銘:
“鐵血鑄英魂,丹心照汗青。
夫天地生人,誰無死乎?然死有重于山岳,有輕于鴻毛。
鐵林子弟,執干戈以衛社稷,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其生也榮,其死也哀。
巍巍青山,葬我忠骨;
滔滔江河,鑒我赤心。
刀鋒所向,為護身后父老;
馬革裹尸,不負平生誓言。
非為封侯覓爵,但求山河無恙;
不圖青史留名,惟愿黎庶安康。
生為鐵林人,死為鐵林魂。
后之來者,當撫碑追思:
知我輩以何而生,因何而戰,為何而死。
——鐵林谷軍民敬立。”
許多年后,鐵林谷的居民依然會記得這一天。
永和二十三年,芒種。
一場為鐵林谷戰死將士舉辦的祭魂儀式,在鐵林谷舉行。
辰時三刻,谷中號角齊鳴。
林川身著祭服,率領五百戰兵列陣于碑前。
將士們皆身著戰甲,腰挎戰刀。
預備營和輔兵營,整齊地站在他們身后。
谷中百姓扶老攜幼,圍在周圍。
“迎靈——”
隨著南宮玨一聲長喝,六名戰兵緩步上前。
每人手捧一個黑漆木匣,匣中安放著烈士的遺物。
上一次的草原奔襲,折了六子等三個兄弟。
這一次西梁城,又折了三個。
他們有的甚至什么都沒有留下,只有一個名字,被刻在了木板上,放進了匣中。
只要有名字,他們就不會被遺忘。
林川接過木匣,將其安放在碑前的祭臺上。
“跪——”
戰兵齊刷刷單膝跪地,鐵甲碰撞,戰刀鏘鏘出鞘。
數千百姓也紛紛跪倒在地,有人重重地磕下頭。
南宮玨展開祭文,聲音在山谷間回蕩:
“永和二十三年六月五日,鐵林谷主將林川率全體軍民,謹以清酌庶羞,祭奠我鐵林英烈……”
祭文讀完,號手舉起牛角號。
蒼涼的號聲響徹云霄,驚起滿山飛鳥。
“獻禮——”
林川拔出戰刀,刀尖指天:
“鐵林子弟,聽我誓言!”
“護我疆土,衛我百姓!”
“生死與共,榮辱同擔!”
“英魂永駐,浩氣長存!”
戰兵拔刀向天:“護我疆土!衛我百姓!”“生死與共!榮辱同擔!”
人群中,突然傳出一聲壓抑已久的嗚咽。
一個年輕寡婦捂著嘴,眼淚大顆大顆砸在懷里的嬰兒襁褓上。
她的男人,就埋在這碑下。
很快,哭泣聲在山谷間蔓延開來。
他們之中,有許許多多都是戰兵的家屬,也有許許多多是失去親人的流民。一個老人顫顫巍巍撲了過來,手指用力摸索著石碑上的名字。幾年前,她的三個兒子都死在戰場上,連尸骨都沒找回來。而此時此刻,這一座冰冷的石頭,成了她唯一能哭的地方。
人群中,許多只手緊緊攥了起來。
這些粗糙的手,種過地、打過鐵、織過布,也送走過兒子、丈夫、父親。過去當兵吃糧,死了不過幾吊燒埋銀子。官府發個木牌牌,就算對得起這條命了。
可今天,他們第一次知道,這里對待人命,和別處不一樣。
趙鐵匠站在人群中,渾濁的目光望著石碑。
他活了一把年紀,送走過無數當兵的漢子。
那些名字就像秋天的落葉,風一吹就沒了,誰也記不住。
可眼前這塊石頭,怕是百年之后還在。
“值了……”他喃喃道。
也不知是說給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