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加快腳步往菜市場走,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筆直,像終于卸下了所有重擔,輕快地奔向煙火氣里的新生。
仲裁院的電話打到程曉東辦公室時,他正對著電腦上的考勤表發呆。屏幕上楊明遠的名字被紅筆圈著,后面跟著一長串加班記錄,最長的那天標著“次日清晨5:17”。
“程先生,楊明遠的工資你到底結不結?”聽筒里的聲音帶著公式化的嚴肅,“再不支付,我們會按規定到公司強制執行,除了拖欠工資,還要加罰50%的賠償金。”
程曉東捏著手機的手緊了緊,視線掃過辦公室——韓俊的工位空著,聽說昨天遞了辭職信;何大姐正揉著肩膀,保溫杯里的枸杞換了波新的;陳立珂在核對報表,眼鏡滑到鼻尖也沒顧上推。
“知道了。”他悶悶地掛了電話,轉身沖陳立珂喊:“把楊明遠的工資轉給他,5236元,一分不少。”
陳立珂愣了愣,趕緊點開轉賬頁面:“程總,要備注點什么嗎?”
“不用。”程曉東走到窗邊,看著樓下匆匆而過的行人,“轉完把回執發我。”
楊明遠收到轉賬提醒時,正在給面包店的蛋糕裱奶油。手機“叮咚”一響,他低頭瞥了眼,5236元,附言欄空空的。
他笑了笑,繼續手里的活兒。淡粉色的奶油在蛋糕上繞出螺旋,像給過去那段緊繃的日子,畫了個柔軟的**。
傍晚回家,李楠楠正在廚房燉魚,香味飄滿了屋子。“媽,工資到了。”他把錢數出來,塞進老太太手里,“明天去買件新衣服。”
李楠楠捏著錢,又塞回他兜里:“你留著,剛換工作手頭緊。”她掀開鍋蓋,白汽冒出來,映得她眼角的笑紋都軟了,“晚上吃魚,給你補補。”
楊明遠靠在廚房門口,看著母親忙碌的背影,忽然覺得那筆錢沒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終于不用再為了一串數字,熬到半夜回家喝冷湯;重要的是,現在每天能準時聞到廚房的煙火氣,能看著母親把魚盛進盤子里,說一句“趁熱吃”。
手機又響了,是陳立珂發來的消息:“明遠,錢轉了,程總讓我跟你說聲抱歉。”
他回了個“謝謝”,然后把聊天框關掉。窗外的路燈亮了,暖黃的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落在餐桌上的碗筷上,安安穩穩的,像日子本該有的樣子。
有些賬,清了就好。有些路,轉彎了才順。他洗手準備吃飯時,心里松快得很——明天去面包店,要給母親帶個剛出爐的紅豆包,她最愛吃那個。
次日,天還沒亮透,楊明遠就站在了宋氏大廈對面的公交站臺后。路燈的光在地上拖出長影,他哈出的白氣剛飄起來就散了,手里攥著的豆漿已經溫涼——是出門時李楠楠硬塞給他的,“熱乎的,揣懷里暖手”。
玻璃幕墻反射著灰蒙蒙的天,他盯著旋轉門,眼睛酸了就眨兩下。
昨天特意查了宋氏的上班時間,高管一般八點半到,他提前一小時來,心里卻像揣了只兔子,跳得發慌。萬一她今天不上班呢?萬一她從地下車庫走呢?那袋被體溫焐軟的蘇打餅干在兜里硌著,是母親早上塞的,此刻倒成了他指尖唯一的落點,捏得包裝袋皺成一團。
七點五十,穿西裝的人開始多起來。他看見幾個眼熟的面孔——以前在顧氏時見過的部門經理,正和旁人說笑,步履輕快。楊明遠下意識往廣告牌后縮了縮,喉結滾了滾。曾經他也是這里的常客,跟著宋婉柔參加過頂樓的酒會,那時她總挽著他的胳膊,笑說“以后這棟樓里得有間你的辦公室”。
風卷著落葉掃過腳踝,他打了個寒顫,才發現豆漿早就涼透了。掏出手機看時間,八點十五。屏幕上跳出李楠楠的消息:“早飯吃了嗎?胃別又不舒服。”他指尖頓了頓,回了個“吃了”,剛按發送,就看見旋轉門里走出個穿駝色大衣的女人,卷發、高跟鞋,側臉像極了宋婉柔。
他心臟猛地一跳,幾乎要沖出去,腳卻像被釘在原地。直到那女人轉身,露出陌生的眉眼,他才松了口氣,后背卻已沁出薄汗。原來緊張到極致,連呼吸都帶著疼。
九點整,上班的人潮漸漸稀落。他盯著那扇門,像在看一道沒答案的題。手機在兜里震動,是面包店老板問他下午能不能早點到,有批蛋糕要趕工。他回了句“盡量”,視線卻沒離開大廈入口。
陽光慢慢爬高,曬得后背發暖,可心里那點焦灼卻越來越沉。他想起昨天趕回家時,母親正站在陽臺張望,看見他就喊“羊肉卷買著了?”;想起她把涼透的雞湯倒進鍋里時,鍋底結的那層油垢;想起自己胃里隱隱的墜痛,和母親塞餅干時那句“別硬扛”。
十點半,保潔阿姨開始擦拭公交站臺的玻璃,倒映出他眼下的青黑。楊明遠深吸一口氣,把涼豆漿扔進垃圾桶。也許今天她真的不來,也許他該換個時間。但至少,他得先去面包店,別耽誤了下午的活計——那點工錢不多,卻夠給母親買她愛吃的草莓。
轉身走向地鐵站時,他回頭望了一眼宋氏大廈。玻璃幕墻上,自己的影子縮成小小的一團,像個被生活推著走的、再普通不過的人。兜里的手機又震了下,是李楠楠發來的:“中午包了餃子,回來吃。”
他加快腳步,心里那點沒等到人的失落,忽然被餃子的熱氣烘得淡了些。總會等到的,他想。但在此之前,得先把眼前的日子,過得熱氣騰騰的。
這樣的日子連軸轉了三天。
第四天早上,楊明遠是被凍醒的。凌晨五點的風裹著露水,往衣領里鉆,他把外套又拉緊了些,公交站臺的長椅涼得像塊冰,坐上去時能聽見骨頭硌著塑料的輕響。
手里的保溫杯是李楠楠新買的,里面的紅糖姜茶還溫著,喝一口,暖意剛到喉嚨就散了——他盯著宋氏大廈的地下車庫入口,已經在這里守了兩個小時,連輛眼熟的車都沒見到。
七點剛過,一輛黑色賓利緩緩駛進車庫。楊明遠猛地站起來,膝蓋撞在長椅上,疼得他齜牙咧嘴。可車窗貼著深色膜,什么也看不清,只看見車尾的燈閃了兩下,就沒了蹤影。他攥著保溫杯的手緊了緊,指腹蹭過杯壁上“平安”兩個字——是母親昨晚特意貼上去的。
“不會這么巧吧。”他低聲嘟囔,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宋婉柔以前最愛的就是這款車,車牌號后四位是她的生日。他幾乎要沖過去攔保安,腳剛抬起來,又硬生生頓住。
萬一不是呢?萬一只是巧合呢?他摸出手機,相冊里還存著幾年前拍的合照,照片里宋婉柔靠在賓利車門上,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那時他還打趣說“以后我也給你買一輛”。
手機屏幕的光映出他眼下的青黑。這三天,他每天都是面包店、宋氏大廈、家三點一線。早上五點來蹲守,八點半趕去面包店裱花,下午五點下班再繞回這里,等到路燈亮透了才回家。
李楠楠看他熬得眼圈發黑,沒多問,只是每天早上把姜茶灌得更滿,晚上的湯里總多放些當歸。
今天下午面包店有個大訂單,老板特意叮囑他早點到。眼看快八點了,地下車庫再沒動靜,旋轉門里進進出出的人,臉上都帶著周一特有的匆忙,沒有一個是他等的人。他對著玻璃幕墻理了理皺巴巴的衣領,看見自己頭發亂糟糟的,下巴上冒出青茬,像個沒睡醒的流浪漢。
“算了。”他嘆了口氣,把保溫杯塞進包里。剛走兩步,又忍不住回頭——陽光已經把玻璃幕墻照得發亮,像一塊巨大的、冷冰冰的鏡子,照得他心里那點執拗,忽然有點可笑。
坐地鐵去面包店的路上,他靠著車窗打盹。夢里宋婉柔坐在賓利里,隔著深色玻璃沖他笑,他想喊她,卻發不出聲音,眼睜睜看著車越開越遠。驚醒時,地鐵剛報站,他摸了摸額頭,全是冷汗。
裱花袋在手里轉得飛快,奶油擠出細密的花紋。老板走過來看了眼:“今天狀態不對啊,這玫瑰歪了。”
楊明遠“嗯”了一聲,把歪掉的花瓣刮掉重擠。奶油蹭在手指上,黏糊糊的,像他這幾天的心情。
“家里有事?”老板遞過來瓶牛奶,“有事就早說,別硬扛著。”
他接過牛奶,想起早上出門時,母親往他包里塞了個熱水袋,現在還溫著。“沒事,就是沒睡好。”
傍晚收工時,天又陰了。他站在面包店門口,看著雨點砸下來,突然不想再去宋氏大廈了。包里的熱水袋已經涼透,像他這幾天的期待。
回家的路上,他繞去菜市場,買了塊新鮮的牛尾。李楠楠前幾天說想吃牛尾湯,他總說“等忙完這陣”。
推開家門時,老太太正在擇菜,看見他手里的牛尾,眼睛亮了:“今天不出去了?”
“不出去了。”他把牛尾放進盆里泡著,“下雨了,不方便。”
“那正好,”李楠楠把擇好的青菜遞給他,“幫我洗了,晚上做你愛吃的蒜蓉菜心。”
廚房里水聲嘩嘩,窗外雨下得淅淅瀝瀝。楊明遠洗著菜,忽然覺得——也許宋婉柔根本不想見他,也許這兩千萬的罰款,得想別的辦法。但至少今晚,他能給母親燉鍋熱乎的牛尾湯,能讓她不用再等他到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