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薊州城下,殺聲震天,戰鼓如雷。一場聲勢浩大到了極點卻又充滿了某種說不出的詭異的攻城戰已然進入了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白晝。數萬名身披著黑色鐵甲的燕軍士卒,如同一片黑色的望不到邊際的潮水,在那面繡著巨大“燕”字的黑色王旗的引領之下,向著薊州城那高達十數丈的巍峨南墻發動著一輪又一輪看似是悍不畏死的決死沖鋒。
巨大的由數十頭健牛拖拽的重型投石車,在距離城墻數百步之遙的陣地之上,不斷地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將一塊塊重逾百斤的巨大滾石呼嘯著拋向半空。那巨石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充滿毀滅氣息的拋物線,而后重重地砸在城墻之上,發出“轟隆轟隆”的驚天巨響,激起漫天的煙塵與碎石。然而,仔細看去便會發現那些巨石的落點卻總是巧妙地避開了城墻之上那些最為關鍵的防御節點,只是徒勞地在那堅固的墻體之上留下一個個無關痛癢的巨大白點。
數十架由最堅硬的鐵樺木打造的高達十余丈的巨大攻城云梯,被燕軍的士兵們嘶吼著扛到了城墻之下。他們將云梯重重地靠在墻體之上,而后便如同一群被激怒的螞蟻,密密麻麻地向上瘋狂地攀爬。他們的口中發出震天的吶喊,手中的戰刀在秋日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寒芒,那氣勢仿佛要將這天都捅出一個窟窿。然而,他們的攻勢卻又總是最關鍵的時刻戛然而止。
城樓之上,薊州守將耿瓛正身披著一身厚重的擦拭得一塵不染的明光鎧,手按著腰間的佩劍,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城下那片在他看來早已是一片狼藉的戰場。他那張素來謹慎多疑的臉上,此刻早已被一種充滿輕蔑與不耐煩的疲憊所取代。
“哼,”他看著城下那些又一波在即將登上城頭之時便被他麾下的守軍用滾石與擂木輕易地砸得人仰馬翻、哭爹喊娘的燕軍士兵,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嘲諷的弧度,“那朱棣逆賊莫不是真的瘋了不成?如此填油般的毫無章法的攻城,除了將他麾下將士的性命白白地斷送在我這堅城之下,又有何用?”
他身旁一位同樣是滿身血污、臉上卻帶著幾分興奮的副將,立刻滿臉諂媚地走上前一步,大笑道:“將軍神威!您看,城下那些燕賊已是強弩之末,士氣全無!依末將看,都不用等到明日,今日黃昏之前,他們便會自行潰退了!”
耿瓛聞言,臉上那得意的神色更濃了。這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堅守早已讓他那顆本是謹慎多疑的心在極致的疲憊與這看似一邊倒的“勝利”之中徹底地松懈了下來。他已然完全相信朱棣不過是個有勇無謀的匹夫,而他自己則即將要成為那個親手粉碎了“靖難”之師不敗神話的第一位大明功臣。
他大袖一甩,用一種早已勝券在握的從容語氣,對著身后的傳令兵高聲下令道:“傳我將令!將城中所有預備隊都調至南墻!今夜本將要親率一支精銳趁夜出城劫營!我要讓那朱棣逆賊也好好地嘗一嘗我耿某人的厲害!”
他完全沒有注意到就在他將城中所有精銳的目光都牢牢地吸引在這片由鮮血與火焰所構成的華麗舞臺之上時,在距離他數十里之外的那片被當地人敬畏地稱為“鷹愁澗”的萬丈懸崖之下,一場真正的無聲的死亡之舞已然拉開了它冰冷的序幕。
夜終于帶著它那無邊的黑暗與冰冷的寒意再次降臨了。南墻之上的喊殺聲也終于在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之后漸漸地平息了下去。只剩下那依舊在熊熊燃燒的火把在蕭瑟的秋風中發出“噼啪”的輕響,與那些躺在城墻之下發出痛苦**的燕軍“傷兵”們此起彼伏的哀嚎。
而就在此時,薊州城北的那片被陡峭的懸崖與湍急的河流徹底隔絕開來的被所有守軍都理所當然地認為是“絕路”的“鷹愁澗”的崖底,一道黑色的幾乎無法用肉眼察覺的影子已然如同一只在黑夜之中捕食的巨大壁虎,悄無聲息地貼上了那高達數百丈幾乎是與地面呈九十度垂直的冰冷的巖壁。
那影子便是“瀚海龍庭”之中那個最為神秘也最為致命的首席刺客——“沙蝎子”魏通。
他沒有用任何尋常江湖人所用的飛爪與繩索。因為他知道那些東西在攀登這種布滿了濕滑青苔與松動碎石的險惡絕壁之時非但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反而會成為暴露自己行蹤的累贅。
他的武器只有那兩柄由“鬼手”杜先生耗費了數年心血用一種產自西域的極其罕見的名為“烏金”的堅硬而又富有韌性的奇特金屬為他量身打造的攀巖短刃。那短刃不足一尺長,通體漆黑,不反半分光華,其前端被打磨得鋒利無比,足以輕易地插入最堅硬的花崗巖之中。而其內部更是被杜先生用他那神乎其技的機關術巧妙地設置了一道可以由使用者手腕處的細微內力所控制的如同蝎螯般的倒鉤。
此刻,魏通正將他全部的生命都寄托在這兩柄冰冷的殺人工具之上。他整個人如同一只早已失去了所有重量的巨大黑色蜘蛛,在那垂直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峭壁之上進行著一場充滿了極限挑戰與無邊懸念的死亡之舞。
他的每一次向上都充滿了近乎于藝術的精準與冷靜。他先是用左手的短刃向上奮力一插,那鋒利的刃尖便“噗嗤”一聲無聲無息地沒入巖壁的縫隙之中。而后他手腕處的內力微微一催,那隱藏在刃內的倒鉤便“咔噠”一聲彈了出來,死死地咬住了巖石的內部。在確認了左手的支點已是萬無一失之后,他的右手才會重復著同樣的動作。
他的身體便在這左右手的交替攀升之中如同一只在垂直的蛛網之上優雅而又致命地向上爬行的毒蝎,一寸一寸地向著那遙遠的被星光與寒風所籠罩的崖頂靠近。
風在他的耳邊呼嘯而過,那聲音如同無數冤魂的低語。腳下是深不見底的足以將人的骨骼都摔得粉碎的黑暗的深淵。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因風化而變得松動的碎石不時地從他的身邊滑落,墜入那無邊的黑暗之中,許久許久都聽不到半分的回響。他更能感覺到那些盤踞在巖石的縫隙之中因被他這個不速之客所驚擾而吐著信子露出毒牙的冰冷的毒蛇。
然而,這一切都無法讓他的心有半分的動搖。
他的心早已在無數次的生與死的邊緣被磨礪得比這崖壁之上的萬年頑石更冷更硬。
他的世界里沒有恐懼,沒有生,也沒有死。
只有目標。
和完成目標。
終于,在耗費了整整兩個時辰之后,當他的指尖終于觸及到那片帶著幾分濕潤泥土氣息的崖頂的邊緣之時,他知道,他成功了。
他那雙始終平靜得如同兩潭凝固的死水的眸子里,終于閃過了一絲冰冷的殺機,那是獵手在看到獵物咽喉時才會閃現的光芒。
他將自己的身體如同一條沒有骨頭的靈蛇,悄無聲息地從崖頂的邊緣翻了上來。他的雙腳落地,沒有發出半分聲響,宛如一片被風吹落的羽毛。
這里果然如姚廣孝所料,防衛松懈到了極點。只有寥寥七八名因連日戰事而顯得昏昏欲睡的南軍哨兵,正三三兩兩地靠在冰冷的城垛之后,打著哈欠,抱怨著這該死的鬼天氣。
他們絲毫沒有察覺到,一個來自地獄的死神已然降臨在了他們的身后。
魏通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的身影在黑暗之中化作了一道真正的、無法捕捉的死亡之影。他甚至沒有拔出那兩柄曾陪伴他征服這萬丈絕壁的攀巖短刃。他的武器,是他自己,是他那早已與黑暗融為一體的雙手。
他如同一縷青煙,悄無聲息地飄到了第一名哨兵的身后。那哨兵正背對著他,看著城外那片早已是一片死寂的燕軍大營,口中甚至還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
魏通緩緩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他沒有去捂住對方的嘴,也沒有去割斷對方的喉嚨。他只是用他那修長的、仿佛不帶半分人間煙火的食指,在那名哨兵的后頸“風府穴”之上輕輕地一點。
那哨兵的身體猛地一僵。他臉上的表情凝固在不屑與疲憊之中,他眼中的神采卻在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光亮。他依舊保持著那個倚靠著城垛的姿勢,仿佛一尊栩栩如生的蠟像,只是他的生機已然斷絕。那股凝練如鋼針的陰柔內勁早已穿透了他的皮肉筋骨,在一瞬間震碎了他的中樞神經。
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魏通如同一尊在黑夜之中行走的沉默死神,他所到之處,生命便無聲無息地凋零。那些南軍的哨兵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他們甚至未曾感覺到半分痛苦。
終于,當最后一名哨兵也悄無聲息地倒下之后,整個薊州城北這片本該是固若金湯的崖頂防線,已然在魏通這個孤獨舞者的死亡之舞下,徹底門戶大開。
而就在魏通于那萬丈絕壁之上進行著他那場充滿了極限挑戰與無聲殺戮的死亡之舞的同時,薊州城內那座同樣是戒備森嚴的守城副將的府邸之中,一場更為香艷也更為致命的無聲戰爭也已然進入了它最后的**。
那位早已化名為“紅袖”并憑借著她那無人能擋的魅力與神乎其技的媚術在短短數日之內便成功地成為了這位在軍中地位僅次于耿瓛的副將大人最寵愛、也最離不開的枕邊人的“血觀音”秦鈺綺,此刻正慵懶地斜倚在副將那張由整塊金絲楠木打造的、寬大得足以容納數人同時翻滾的床榻之旁。
她身上只穿著一件薄如蟬翼的火紅色透明紗衣,那玲瓏浮凸的火爆身材在臥房之內那幾盞早已被她悄悄地換上了能散發出一種讓人在不知不覺中便會心神迷醉的奇異香氣的特制燭火之下若隱若現,充滿了能讓任何男人都為之瘋狂的致命誘惑。
而那位本該是負責協助耿瓛統管全城防務的副將大人此刻卻早已被她用各種聞所未聞的充滿了異域風情的房中秘術折騰得筋疲力盡、神魂顛倒,如同一灘爛泥般癱軟在床榻之上,口中甚至還發著滿足的夢囈。
秦鈺綺看著床榻之上這個在她看來不過是一頭早已被**徹底掏空了身體的愚蠢種豬的男人,那雙總是帶著幾分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里閃過了一絲冰冷的、毫不掩飾的輕蔑。
她緩緩地從床榻之上站起。她那婀娜的身姿在昏黃的燭火下搖曳生姿,如同一條即將要擇人而噬的美女蛇。她走到窗邊,側耳靜靜地傾聽著窗外那從南墻方向隱隱傳來的震天喊殺聲。
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滿了殘忍玩味的嬌笑。她知道,時機到了。
她沒有再猶豫,從自己那早已被汗水浸濕的烏黑如瀑的長發之間取下了一根看似是尋常的用來固定發髻的由純銀打造的雕刻著精美蓮花圖案的細長發簪。
她將發簪的末端在燭火之上輕輕一旋。只聽得“咔噠”一聲輕微的機括聲響,那發簪的內部竟彈出了一根細如牛毛的中空針管。
她走到臥房的窗邊,將那中空的針管對準了窗戶的縫隙。而后從自己那鮮紅如血的指甲縫隙之中挑出了一抹無色無味甚至連一絲煙霧都未曾有的透明粉末。那正是由“鬼手”杜先生耗費了數年心血用數十種產自南疆的奇花異草所精心調配出的得意之作——“三步軟筋香”。
她將那粉末小心翼翼地放入針管之中,而后紅唇微啟,對著針管的末端輕輕地一吹。一蓬肉眼都難以察覺的細微粉末便隨著她的呼吸如同一陣無形的溫柔的風,悄無聲息地從窗戶的縫隙之中飄了出去,融入了府邸之外那冰冷的夜色之中。
她知道,這陣“風”將會吹向府邸之內那些負責守護這位副將大人安全的最精銳的親兵衛隊的營房。而那些此刻或許還在警惕地堅守著崗位的可憐士兵們將會在一炷香之后徹底淪為一群連舉起手中刀劍的力氣都沒有的待宰羔羊。
做完這一切,她才緩緩地走回床邊。她看著床榻之上那個依舊在呼呼大睡的可悲男人,那雙嫵媚的桃花眼里閃過了一絲冰冷的不耐煩的殺機。
她沒有再用任何毒藥,也沒有再用任何兵刃。她只是伸出自己那散發著淡淡幽香的纖纖玉手,用那剛剛涂抹了世間最劇烈的神經毒素的鮮紅指甲在男人的太陽穴之上輕輕地仿佛是情人間的愛撫般劃過。
床榻之上,男人的身體猛地一僵。他臉上那滿足的夢囈般的笑容凝固了。他眼中的神采在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光亮。他的生命就在這場他永遠也無法醒來的溫柔綺夢之中被無聲無息地終結了。
秦鈺綺看著眼前這具尚有余溫的冰冷尸體,臉上露出了一個滿意的如同剛剛飽餐了一頓的妖獸般的笑容。她知道,這座看似堅不可摧的薊州城其內部最關鍵的那根神經已然被她親手徹底地掐斷了。
第四日的黎明終于帶著它那慣有的灰白色的冰冷的光刺破了東方那最后一絲頑抗的黑暗,緩緩地降臨了。
南墻之上的薊州守將耿瓛與他麾下那些因堅守了三日三夜而早已是筋疲力盡的士兵們正拖著那仿佛是灌了鉛般的沉重的身體,準備迎接燕軍又一輪早已在他們預料之中的“徒勞”的攻擊。
然而,這一次,迎接他們的卻并非是昨日那般稀稀拉拉的充滿了表演性質的吶喊,而是一陣足以讓大地都為之震顫的沉默的整齊劃一的如同死亡節拍般的腳步聲。
“咚——咚——咚——”
耿瓛的心猛地向無底的深淵沉了下去!他那顆本已因連日的“勝利”而變得有些麻木的神經,在這一刻被徹底地刺痛!他知道,不對勁!這絕不是一支即將要潰退的敗軍所能擁有的氣勢!
他發瘋般地沖到城垛之前,向著城下望去!
只見城下那廣闊的原野之上數萬名身披黑色重甲的燕軍已然結成了數十個巨大的散發著冰冷殺氣的如同移動堡壘般的攻擊方陣!他們不再是之前那般雜亂無章,而是如同一片沉默的由鋼鐵與死亡所澆筑而成的黑色森林,正以一種不可阻擋的泰山壓卵之勢向著南門緩緩地壓了過來!
那股由數萬名百戰精兵所凝聚成的冰冷的純粹的不含任何個人情感的殺伐之氣如同一座正在緩慢移動的無形的巨大山岳重重地壓向城樓之上每一個早已是心神俱疲的南軍士兵的心頭!
而就在耿瓛被城下這突如其來的驚天變故驚得是魂飛魄散,正欲嘶吼著下達最高級別的防御命令的那一剎那!
他的身后那本該是絕對安全的寂靜的城池之內,突然也傳來了一聲凄厲的尖銳的仿佛是要將人的耳膜都徹底撕裂的代表著“敵襲”的號角之聲!
“嗚——————!!!”
耿瓛難以置信地猛地回過頭!他看到了一幕讓他此生都無法忘懷的地獄般的景象。
只見在城北的方向那扇本該是永遠緊閉的最為偏僻的也是他認為最不可能遭到攻擊的小門此刻竟已然無聲無息地洞開!數百名身著黑色勁裝的燕王府死士正如同從地獄之中掙脫了束縛涌入人間的惡鬼在他的城池之內瘋狂地四處縱火,見人就殺!
熊熊的烈火與沖天的濃煙瞬間便從城內的武庫與糧倉的方向沖天而起!將那灰白色的黎明的天空都染上了一層絕望的黑色!
前后夾擊!軍心大亂!
而他那位本該是負責統管全局在他身后為他提供最有力支援的副將大人此刻卻依舊在那座早已被另一場無聲的戰爭所徹底攻陷的府邸之中與他的美夢長眠。
耿瓛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手中的那柄曾陪伴了他征戰了半生的冰冷的佩劍當啷一聲無力地掉落在那沾滿了血跡與塵土的城磚之上。他頹然地跪倒在地,在那震天的由外而內的喊殺聲與那熊熊的吞噬了一切希望的烈火之中,發出了聲屬于英雄末路的充滿了無盡不甘與荒誕的悲鳴。
數個時辰之后,薊州城頭,那面繡著大明朝廷日月旗的旗幟終于在漫天的煙塵與無數雙充滿了恐懼與麻木的眼睛的注視之下緩緩地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在蕭瑟的秋風之中被那尚未散盡的血腥氣吹得獵獵作響的繡著一個巨大的充滿了無盡霸氣的“燕”字的黑色王旗。
而那座本該是固若金湯的堅城其內部早已是一片狼藉,血流成河。智取薊州,幽燕之地再無能阻擋那黑色洪流的屏障。
薊州城那面繡著巨大“燕”字的黑色王旗,尚未在那混雜著血腥與焦土氣息的凜冽秋風之中徹底舒展開來,而那座曾經堅不可摧的雄關之內,守將耿瓛那顆尚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與英雄末路般不甘的頭顱,其滾燙的鮮血也未曾在冰冷的青石板路上徹底凝固,一場更為巨大的、仿佛是由無數只看不見的手在暗中推動的心理上的雪崩,便已然以一種無可阻擋的泰山壓頂之勢,向著整個幽燕之地,所有尚在效忠于金陵朝廷的最后一座、也是最為關鍵的堅城——遵化,瘋狂地席卷而去。這不再是單純的軍事上的威脅,這是一種更為古老、也更為致命的武器,它的名字,叫做恐懼。一種對于未知的、無法理解的、仿佛是來自于九幽地府的鬼神手段的絕對恐懼,如同一場無形的、能侵入骨髓的瘟疫,乘著那自北方呼嘯而來的蕭索秋風,無聲無息地,滲透進了遵化城那看似堅固的城墻,滲透進了城中每一名南軍將士那早已因連日的備戰與壓抑而變得脆弱不堪的內心。
懷來城的迅速陷落,對于他們而言,尚可理解為守將宋忠的驕橫與無能;薊州城的旦夕被破,尚可歸咎于敵軍的兵行詭道與耿瓛的疏忽大意。然而,當那些從薊州城僥幸逃出的、早已嚇破了膽的殘兵敗將,將那場戰爭之中,那些充滿了魔幻色彩的細節,添油加醋地傳入遵化城中時,一種理智所無法解釋的恐慌,便開始,如同藤蔓般,瘋狂地滋生。他們聽說,燕軍之中,有能以美色與歌舞在無聲無息之間便將人魂魄勾走的絕色妖姬,凡是見過她真容的將領,無一不在最甜美的夢鄉之中,離奇暴斃;他們更聽說燕軍之中,有能驅使毒蟲、駕馭機關的鬼面術士,能讓那堅固的城門在一夜之間便化為朽木,能讓那鋒利的兵刃在觸碰的瞬間便斷為兩截。這些早已超出了尋常戰爭的范疇,這在那些本就迷信鬼神的普通士兵看來,分明就是一場,凡人與妖魔之間,毫無勝算的不對等戰爭。燕王朱棣,在他們的口中,已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叛逆藩王,而是化作了一個得到了北方妖神庇佑的、不可戰勝的真命天子。
遵化守將馬宣,這位在軍中以老成持重、卻又生性膽小著稱的宿將,無疑是第一個,被這場心理上的瘟疫,徹底擊垮的人。他聽聞了耿瓛那幾乎是毫無抵抗之力的慘敗之后,早已是心驚膽戰,日夜不寧,他將自己死死地關在位于城池最中心的、戒備最為森嚴的都指揮使司府邸之內,下令將四門緊閉,吊橋高懸,每日里,更是派出數倍于往常的兵力在城墻之上來回巡邏,仿佛要將整座遵化城,都變成一個與外界徹底隔絕的、密不透風的鐵刺猬。他甚至,連自己最心愛的幾房小妾,都已數日未曾召見,每晚,都必須在數十名最精銳的親兵護衛之下,才能勉強,在那充滿了驚悸與不安的噩夢之中,合上疲憊的雙眼。他那顆本就因年邁而變得有些脆弱的心,早已被那只名為“恐懼”的無形大手,死死地攥住了,只待,那最后的、壓垮駱駝的一根稻草。
而那根稻草,也終于在他望眼欲穿的、充滿了無盡煎熬的等待之中如期而至。
這一日的黃昏,當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如同英雄泣血般,將天邊那幾縷孤零零的云彩染成一片凄厲的絳紅色之時,城樓之上的瞭望兵發出了凄厲的、變了調的嘶吼。
“敵……敵襲!燕……燕賊來了!”
馬宣聽到消息后,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他那張鋪著厚厚虎皮的太師椅上沖了起來。他甚至來不及穿戴那身象征著他身份與威嚴的沉重鎧甲,便在一眾親兵的簇擁下,踉踉蹌蹌地沖上了那冰冷的、在夕陽下反射著暗紅色光芒的南城門城樓。然而,當他扶著冰冷的城垛,向著城外那廣闊的原野望去時,眼前那詭異的景象卻讓他那顆本已懸到嗓子眼的心,又不由自主地向上提了提。
城外,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黑壓壓的、望不到邊際的燕軍大陣,也沒有那震天的戰鼓與招展的旌旗。只有一騎一人,一輛由兩匹神駿非凡的漠北黑馬所拉的、裝飾著華麗寶蓋的馬車。那馬車緩緩地從遠方的地平線駛來,最終在距離城墻足有數百步之遙的弓箭射程之外停了下來。
緊接著,一個身材矮胖、臉上總是掛著謙和微笑、看起來人畜無害、仿佛是哪家富商巨賈府上派出來采辦年貨的賬房先生般的中年文士,從那輛華麗的馬車上不緊不慢地走了下來。他穿著一身洗得有些發白的青色儒衫,手中沒有帶任何兵器,只是提著一只由最精巧的江南竹篾編成的、小小的方形鳥籠。他便是那位機關與毒藥的大師,“鬼手”杜先生。
杜先生沒有再向前,只是站在那里,抬起頭,對著城樓之上那數千名早已是弓上弦、刀出鞘、如臨大敵的南軍將士,露出一個謙和的、甚至帶著幾分靦腆的微笑。“城上的可是馬宣馬將軍?”他的聲音不高,卻又因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內力,清晰地傳入了城樓之上每一個人的耳中。那聲音溫和有禮,仿佛不是來宣戰,而是來訪友。“我家王爺聽聞將軍治軍有方,愛兵如子,對將軍之德行素來欽佩有加。今日特命在下為將軍送上一份小小的薄禮,還望將軍能夠笑納。”
城樓之上的馬宣看著城下這個行為舉止都充滿了說不出的詭異的男人,又看了看他手中那只與這肅殺的戰場氛圍格格不入的小小的鳥籠,他那顆本就充滿了恐懼與猜忌的心變得更加困惑了。他不知道對方究竟在耍什么花樣,但出于武將最后的尊嚴與對自己這座堅城的絕對自信,他還是強行壓下心中的不安,對著城下色厲內荏地高聲喝道:“城下何人?本將在此,與你家那反賊主子勢不兩立!有什么鬼蜮伎倆,盡管使出來便是!本將若是皺一下眉頭,便不算得上是英雄好漢!”
城下,杜先生聞言,臉上那謙和的笑容更濃了。“將軍,誤會了。”他依舊是那副云淡風輕的語氣,“在下此來絕無半分挑釁之意,只是想為將軍與城上的眾位將士表演一個在下新近才琢磨出來的小小的戲法,也算是為這枯燥的軍旅生涯平添幾分樂趣。”
他說罷,不再理會城樓之上那些充滿了困惑與警惕的目光,緩緩地蹲下身子,將手中那只竹制的鳥籠輕輕地放在那干燥的、滿是塵土的地面上。他打開了鳥籠的小門,一只通體由不知名的、散發著淡淡檀香氣息的黑色木材雕琢而成的、巴掌大小的木鳥從籠中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那木鳥雕刻得栩栩如生,其身上的每一根羽毛都清晰可見,那雙由兩顆細小的黑色瑪瑙鑲嵌而成的眼睛在夕陽的余暉之下竟仿佛閃爍著生命的光芒。
城樓之上的所有南軍將士何曾見過如此神乎其技的木工造詣,無不看得目瞪口呆,嘖嘖稱奇。就連那位本是滿心戒備的馬宣將軍,此刻也暫時忘記了恐懼,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而就在此時,城下的杜先生臉上露出了一個謙和的卻又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的微笑。他伸出那只保養得比任何一位大家閨秀都要細膩、骨節分明的手,在那只已然走出了鳥籠的木鳥的尾部一個極其隱蔽的、幾乎無法用肉眼察覺的小小的機括之上輕輕地按動了一下。只聽得“咔噠”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是竹節斷裂般的脆響,那只本是靜立不動的木鳥竟仿佛被賦予了生命一般!它那由數片薄如蟬翼的木片拼接而成的翅膀竟自己扇動了起來!
緊接著,在一片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呼聲中,它緩緩地從地面之上飛了起來!它的動作靈巧優美,竟真的如同一只活生生的山雀,在城樓之下那空曠的戰場之上盤旋飛舞了起來。它時而如鷹隼般振翅高飛,直沖云霄;時而如雨燕般貼地疾掠,姿態輕盈。它那由精巧的齒輪與彈簧所構成的小小的喉嚨里甚至還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出真正鳥兒的清脆悅耳的鳴叫聲!
“天哪!神仙!這是神仙下凡了!”
“這……這莫非是前朝公輸班的機關秘術不成?!”
城樓之上早已是一片嘩然。那些本是劍拔弩張的南軍士兵早已將手中的兵刃忘得一干二凈。他們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如同一群從未見過世面的鄉下孩童,癡癡地看著城下那充滿了神跡色彩的不可思議的表演。就連馬宣也早已將所有的恐懼與戒備都拋諸腦后,他那張本是寫滿了憂慮的臉上此刻只剩下一種孩童般的純粹的好奇與驚嘆。
而就在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這神乎其技的“仙術”所徹底吸引、所徹底麻痹的那一剎那,城下的杜先生臉上那謙和的笑容依舊,只是他那雙總是微微瞇起的、仿佛對世間一切都漠不關心的眼睛里卻毫無征兆地閃過了一絲毒蛇般的冰冷的絕對的殺機!
他再次伸出了他那只靈巧得不似凡人的手,對著那只正在空中歡快地盤旋的木鳥輕輕地按動了另一個更為隱蔽的機括。“嘭——————!!!”一聲沉悶的仿佛是一個被吹得過飽的牛皮氣囊驟然炸裂的聲響毫無征兆地在死寂的空氣中響起!
那只本是靈動優美的木鳥在空中突然毫無征兆地炸裂了開來!散發出的并非是想象之中那足以傷人的火焰,也不是那能遮蔽視線的濃煙,而是一蓬無色無味、甚至在夕陽最后一抹余暉的映照下都難以察覺的極其細微的淡黃色的粉末。那粉末輕得如同蒲公英的種子,它隨風飄散,如同一陣無形的帶著死亡氣息的溫柔的風,悄無聲息地向著那擠滿了好奇的興奮的毫無防備的南軍士兵的城樓之上緩緩地飄去。
一瞬間,時間仿佛徹底凝固了。緊接著,是死寂。絕對的死寂。那些原本還在嘖嘖稱奇、指指點點的南軍士兵,他們臉上那興奮的、好奇的笑容在瞬間凝固了。他們手中的兵刃當啷一聲幾乎是在同一時刻掉落在那冰冷的城磚之上,發出一陣密集的清脆的也是最后的聲響。他們的身體軟軟地如同一排排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的破布口袋般癱倒下去。他們的七竅之中緩緩地幾乎是在同一時刻流出了暗紅色的粘稠的血。他們的眼睛依舊大睜著,那里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困惑與恐懼,仿佛至死都不知道究竟是為何而死。
短短的數息之間,整個遵化南門城樓之上那數百名本是生龍活虎的精銳守軍竟再無一個活口。只有那位因距離稍遠又站在了上風口的馬宣將軍雖未當場斃命,卻也在吸入了那微量的粉末之后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的頭暈目眩,四肢百骸更是傳來一陣難以言喻的仿佛是有千萬根燒紅了的鋼針在他體內瘋狂地攢刺攪動的劇痛!
“啊——!!!”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的慘叫,整個人便再也無法站立,癱軟如泥地倒在了那一片尚有余溫的詭異的尸體之中。
城下,杜先生依舊是那副謙和的仿佛什么都未曾發生過的笑容。他緩緩地走上前,不緊不慢地將那個早已空了的鳥籠重新提了起來。而后,他走到那早已嚇得面如死灰、渾身抖如篩糠的馬宣的親兵隊長面前,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同樣精巧的裝著解藥的白色瓷瓶,輕輕地放在了他的面前。他用一種仿佛是在討論今日天氣般的云淡風輕的語氣輕聲說道:“這位將軍還請代為轉告你家主帥。我家王爺說了,這只是一個小小的見面禮。城外,這樣的‘禮物’還有上萬只。是開城投降,還是讓這滿城的軍民都陪著他一同‘羽化登仙’,選擇權在他。”他說罷,不再看那早已被這地獄般的景象嚇得魂飛魄散的親兵隊長一眼,轉身向著那輛華麗的仿佛是來自于另一個世界的馬車從容不迫地走了回去。那馬車緩緩地掉轉了方向,最終消失在那無邊的血色的黃昏的盡頭。只留下一座死寂的城樓和一個徹底崩潰了的靈魂。
第二日,清晨,遵化城門大開。守將馬宣面如死灰,身著罪衣,率領著滿城那早已斗志全無、面帶恐懼的將士出城投降。至此,幽燕之地所有屬于金陵朝廷的軍事據點盡數陷落。那頭被困了太久的北方猛虎終于徹底掙脫了所有的枷鎖,他南下的道路上已再無任何屏障。
而當懷來、薊州、遵化三座重鎮接連以一種匪夷所思的速度陷落的消息如同三道催命的驚雷在短短數日之內接連不斷地通過那早已疲于奔命的八百里加急驛馬傳回金陵皇城之時,那座本是充滿了“必勝”信念與“仁政”理想的文華殿終于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充滿了恐慌與寂靜的氛圍之中。
年輕的建文皇帝朱允炆那張清秀的、總是帶著幾分書生氣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懼與茫然。他再也無法保持住那屬于帝王的從容與威嚴,如同一個在狂風暴雨的大海之上徹底迷失了方向的無助孩童,在那張巨大的、象征著無上權力的龍椅之上來回踱步,口中更是不斷地用一種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語氣喃喃自語:“怎么會……怎么會這樣?朕的王師,朕那擁有著絕對‘正義’與絕對‘兵力’優勢的王師,為何會敗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慘?”
他無法理解,他那顆被儒家經典與道德說教填滿了的年輕大腦根本無法理解這充滿血腥與詭詐的真實戰爭。
而他身旁那兩位素來以“智囊”自居、總是能在他面前引經據典高談闊論的帝師齊泰與黃子澄此刻也早已沒有了往日的從容與自信。他們在最初的長達數日的震驚與難以置信之后,便立刻開始如同兩只在即將沉沒的巨輪之上瘋狂尋找可以為自己開脫責任的救生圈的老鼠,開始了充滿推諉與構陷的丑陋表演。
“陛下!”黃子澄這位素來以口才便給著稱的太常寺卿第一個從那死寂的氛圍之中跳了出來,他跪倒在地,涕淚橫流,聲音充滿了被“辜負”的悲憤與委屈,“臣有罪!臣萬死!臣當初竟是錯看了那宋忠、耿瓛、馬宣之流!臣本以為他們皆是我大明忠良,堪當大任,卻未曾想他們竟是如此怯懦無能、畏敵如虎之輩!竟在那燕賊的些許恐嚇之下便望風而降、不戰自潰!此等人非但辜負了陛下的天恩,更是丟盡了我大明朝廷的臉面!其罪當誅!其族當滅啊!”
他巧妙地將所有的罪責都輕而易舉地推到了那些早已或死或降的前線將士身上。
而他身旁那位素來以“務實”著稱的兵部尚書齊泰則更是立刻將黃子澄這番充滿了道德譴責的“高論”具化為了一套在他看來絕對可以亡羊補牢的軍事解決方案。他從隊列之中毅然出班,他那張總是帶著幾分嚴肅的臉上此刻充滿了即將要以“正義”之師去碾碎“邪惡”的絕對自信。“陛下!”他的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仿佛要將之前所有的失敗與屈辱一掃而空,“黃大人所言極是!然前線將士之所以怯懦,非其本意,實乃群龍無首、軍心不定之故!為今之計,我等必須立刻派遣一位德高望重、戰功卓著、足以在軍中一呼百應、穩定軍心的開國宿將前往北方去收拾這個爛攤子!”
“臣舉薦一人!”他看著建文帝,那雙總是充滿了理論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自信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仿佛早已成竹在胸的光芒,“長興侯耿炳文!”
當這個名字從齊泰的口中說出之時,整個文華殿之內所有尚存一絲理智的老臣心中都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耿炳文,這位為大明征戰了一生的開國宿將,其忠勇自然是天下共知,可他同樣也是那位早在數月之前便已對這場戰爭的結局做出了精準的悲觀預言卻又被他們斥為“怯懦”的老人啊!如今戰局果然如他所料一敗涂地,他們卻又要把這位早已被他們傷透了心的老將軍再一次推到那早已必敗無疑的風口浪尖之上,這何其荒誕,又何其可悲。
年輕的建文帝那顆早已被恐懼與憤怒沖昏了的頭腦此刻已然聽不進任何不同的聲音,他仿佛在無邊的黑暗之中抓住了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立刻重重地點了點頭。“準奏!”他的聲音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急切,“立刻傳長興侯上殿覲見!”
半個時辰之后,那位須發皆已花白、身著一品武將朝服、臉上卻布滿了縱橫交錯的陳舊刀疤的老將軍耿炳文終于在兩名小太監的引領之下緩緩地走入了這座他已許久未曾踏足的充滿了虛偽與陌生的大殿。他看著高高的龍椅之旁那個面帶焦急與期盼的年輕帝王,又看了看大殿兩旁那些用一種充滿了“愧疚”與“期望”的復雜目光注視著他的文武百官,他那雙曾在無數次沙場之上見證過尸山血海的渾濁老眼此刻卻透著一股早已看透了一切的深深的疲憊與無奈。
他緩緩地走到大殿中央,跪下,聲音沙啞卻異常沉穩:“老臣耿炳文參見陛下。”
建文帝快步走下御階,親手將這位為大明征戰了一生的開國宿將從那冰冷的金磚之上攙扶了起來。他緊緊地握著耿炳文那布滿了厚繭的粗糙大手,聲音充滿了近乎于哀求的懇切。“耿愛卿,”他看著他,那雙清澈的眸子里竟泛起了晶瑩的淚光,“國難當頭,朕知錯了。朕當初不該不聽愛卿的金玉良言。如今北境危急,社稷動蕩,朕與這大明的江山所能依靠的便只有愛卿您了。”
說著,他轉身從御案之上親手捧起了那方由整塊和田美玉雕琢而成、底部刻著篆體“征虜大將軍”五個大字的沉重帥印。他將那方代表著三十萬大軍性命與整個帝國未來命運的冰冷帥印鄭重地交到了耿炳文手中。
耿炳文看著手中這方沉重得足以壓垮任何一個人的帥印,又抬起頭看了看眼前這個尚顯稚嫩、眼中卻充滿了對他無限信任與期盼的年輕帝王。他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也無需再拒絕。他這位為大明征戰了一生的忠誠老兵,其最終的宿命便是要用自己這最后一顆白發蒼蒼的頭顱去為這些年輕的理想主義者們的傲慢與偏執獻上最后的也是最悲壯的祭品。
他緩緩地閉上了那雙早已看透了一切的渾濁老眼,而后重重地再次跪倒在地,聲音沙啞卻鏗鏘如鐵、擲地有聲:“老臣領旨!”
他知道,自己即將要率領著這支早已因連番慘敗而士氣低落的“敗軍”去面對一頭早已掙脫了所有枷鎖、正以一種不可阻擋之勢席卷而來的北方猛虎,而那場注定要血流成河的靖難之役的真正也是最為慘烈的正面交鋒終于要拉開它悲壯的序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