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晚在巷子里,與那雙狼崽般的眼睛對視之后,老伊萊發現自己的生活,多了一項新的、也是唯一的樂趣——觀察。
他成了一個反向的獵人。
在過往的幾十年流浪生涯中,他見過太多的乞丐,太多的流浪兒。他們中的大多數,眼神都是空洞的,麻木的,像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只剩下對食物最原始的本能。他們被動地承受著饑餓、寒冷與欺凌,如同陰溝里的苔蘚,無聲無息地生,又無聲無息地死。
但這個小瘸子,不一樣。
伊萊花了三天的時間,像研究一個復雜的騙局一樣,研究著這個孩子。
他躲在市集對面的草棚下,看著這個孩子如何精準地判斷出,哪位路人是值得他“投資”一次乞討的對象。他看著他在得手一枚銅板后,并沒有立刻去買面包,而是小心翼翼地藏好,繼續忍受著饑餓,直到確認安全后,才去換取最廉價的食物。
他蹲在面包店不遠處的屋頂上,看著這個孩子如何像一頭真正的野獸,用石塊和低吼,將另一只試圖闖入他“領地”的、比他高大得多的流浪兒,硬生生地逼退。在那一刻,這個孩子身上爆發出的那股狠厲之氣,連伊萊這個見慣了生死的老江湖,都感到一絲心驚。
這根本不是一個五歲的孩子。
這是一個披著孩童外衣的、身經百戰的靈魂。他冷靜,聰慧,堅韌,并且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最深刻的、刻在骨子里的不信任。
伊萊活了六十多年,騙過貴族,耍過傭兵,從最森嚴的監牢里逃脫過,也在最繁華的賭桌上揮霍過。他自認為看透了人心。但在這個小瘸子身上,他看到了一種他許久未見的、最純粹的、未經雕琢的璞玉。
一塊,在泥濘中最深處,卻依舊閃爍著頑固光芒的璞玉。
一個有趣的想法,像一顆種子,在他那顆早已枯寂的心里,悄然發了芽。
第四天的傍晚,寒風比往日更加刺骨。
伊萊用他好不容易騙來的幾個銅板,沒有去換那杯熟悉的、兌了水的劣質麥酒。
他走進了一家肉鋪,買了一小塊還算新鮮的鹿肉。然后,他又厚著臉皮,借用肉鋪的火爐,將那塊鹿肉烤得滋滋作響,香氣四溢。
他拿著這塊用油紙包著的、滾燙的烤肉,像一個即將去投喂一頭多疑小獸的飼養員,徑直走向了那條熟悉的、骯臟的后巷。
他沒有直接闖進去。
他只是站在巷口,靠著墻,慢悠悠地,打開了油紙包。
一股濃郁的、帶著油脂焦香的肉味,立刻在濕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對于一個長期以干面包和垃圾為食的人來說,這種味道,是世界上最無法抗拒的、最致命的誘惑。
伊萊等了不到十個呼吸的時間。
他便看到,巷子深處那堆廢棄的木箱后面,一個小小的、臟兮兮的腦袋,悄悄地探了出來。
那雙熟悉的、狼崽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他手中的烤肉。
伊萊甚至能看到,那個孩子,在用力地,吞咽著口水。
但他沒有沖出來。他只是警惕地,躲在陰影里,像一頭面對著陷阱的野獸,在評估著危險。
伊萊笑了。他要的就是這種警惕。
他晃了晃手中的烤肉,故意讓那香氣,飄得更遠一些。然后,他才慢悠悠地開口,聲音不大,卻足以清晰地傳到巷子深處。
“小家伙,我們……來做一筆交易,怎么樣?”
巷子里的那個小腦袋,沒有動,眼神里的警惕,更濃了。
“很簡單?!币寥R自顧自地說道,像是在和空氣說話,“我看得出來,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比鎮上那些只會打架的蠢貨,聰明得多。你的眼睛,很毒,很準?!?/p>
他撕下一小條烤肉,放進自己嘴里,發出一聲滿足的咀嚼聲,繼續誘惑道:“而我,是個老頭子了。眼神不好,腿腳也不利索。我需要一雙眼睛,一雙能幫我看到危險的眼睛。比如,市集上什么時候有巡邏衛兵經過,哪個倒霉蛋看起來像是剛發了橫財,哪個小販的攤位最好下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看著巷子深處,臉上露出了狐貍般的笑容:“你,做我的眼睛。而我,負責這個。”
他揚了揚手中的烤肉。
“我保證,你以后,再也不用去跟野狗搶東西吃。每天,都能有這樣一塊熱乎乎的肉。怎么樣?這筆交易,很公平,不是嗎?”
巷子里,依舊是一片沉默。
格雷死死地盯著那個老騙子,他的大腦,在飛速地運轉。
食物。
熱乎乎的肉。
這個誘惑,是致命的。
但是,這個老騙子,為什么要找上自己?他有什么企圖?做他的眼睛,會有什么危險?如果被衛兵發現,自己會不會被打死?
無數個問題,在他腦中盤旋。
他不再是那個會輕易相信任何人的、天真的阿斯特家的孩子了。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意。所有的饋贈,都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他看著老伊萊那張布滿皺紋的、看起來人畜無害的笑臉,卻感覺,自己像是在與一條最狡猾的毒蛇,對峙。
“為什么……是我?”
終于,他開口了。他的聲音,因為長時間的沉默和營養不良,沙啞得像兩塊砂紙在摩擦。
伊萊的眼睛,亮了一下。
這孩子,沒有立刻撲上來搶奪食物,也沒有因為恐懼而逃跑,而是問出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
他果然沒看錯。
“因為你夠聰明,也夠狠。”伊萊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語氣變得有些嚴肅,“最重要的是,你和我一樣,都是被扔進這片泥潭里的石頭。我們不屬于這里。所以,我們只能抱在一起,才能不被淹死?!?/p>
格雷沉默了。
“抱在一起”這個詞,讓他那顆早已冰封的心,微微觸動了一下。
“我……要怎么相信你?”他又問。
“你不需要相信我?!币寥R將手中的烤肉,向前遞了遞,“你只需要相信它。這是定金。今天你吃了它,明天這個時候,我還會帶一份新的來。如果你覺得我還算守信用,那我們的交易,就開始。如果你覺得我是騙子,那你也白白吃了一頓飽飯,不虧,對不對?”
這個邏輯,無懈可擊。
格雷看著那塊近在咫尺的、散發著致命香氣的烤肉,又看了看老伊萊那雙深不見底的、渾濁的眼睛。
他掙扎了很久。
最終,饑餓,戰勝了理智。
他從木箱的陰影里,一點一點地,挪了出來,第一次,將自己完全暴露在了老伊萊的面前。
他沒有立刻去接那塊肉。
而是抬起頭,用那雙不含任何感情的眼睛,看著伊萊,一字一頓地說道:“肉……必須是熱的。而且,不能比這塊小?!?/p>
伊萊愣住了。
隨即,他爆發出了一陣暢快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好!好!好!”他連說了三個好字,眼中充滿了欣賞與喜悅,“小怪物,你可真是一點虧都不肯吃?。 ?/p>
他將那整塊用油紙包著的烤肉,都扔給了格雷。
“成交!”
格雷一把接住那份沉甸甸的、帶著余溫的饋贈。他沒有說謝謝,只是抱著那塊肉,警惕地看了伊萊一眼,然后,迅速地,縮回了自己那片黑暗的、安全的角落。
伊萊看著他消失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
他轉身,背著手,慢悠悠地,向著酒館的方向走去。
今晚,他喝不到酒了。
但他覺得,自己做了一筆,這輩子,最劃算的買賣。
而在巷子的深處,格雷蜷縮在木箱后面,狼吞虎咽地,啃著那塊他從未吃過的、美味的烤肉。
肉的溫度,順著他的食道,滑進冰冷的胃里,然后,化作一股暖流,流向四肢百骸。
這是他被拋棄之后,第一次,感覺到“溫暖”。
雖然他知道,這份溫暖,只是一場交易。
但對于一個在永夜中行走了太久的人來說,即便是來自魔鬼的篝火,也足以讓他,奮不顧身地,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