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之時,薛淮悠悠醒轉(zhuǎn)。
今天是十二月初二,太和十八年進(jìn)入最后一個月的時光。
來到這個世界將近兩個月,昨夜是薛淮睡得最踏實的一晚。
工部貪瀆案雖未徹底完結(jié),后續(xù)收尾已和薛淮無關(guān),自有朝廷衙門核定對相關(guān)涉案官員的判罰,此外沈望入主工部便是為了平息物議,收拾那個爛攤子。
薛淮知道如今的工部是個燙手山芋,但他更相信座師的手腕和能力。
他從床上坐起來,享受著難得的清閑時光。
翰林院侍讀是他如今的官職,主要負(fù)責(zé)為天子和皇子們講讀經(jīng)史,無需像過去兩年多一般埋首故紙堆中修撰史書,算是一個清貴輕松的職事。
考慮到他還沒滿第一任三年之期,這次的晉升十分重要,往后無論外放還是入詹事府遷轉(zhuǎn),他都要比同科進(jìn)士更快一步。
官場之上,一步快便是步步快,只要薛淮不犯嚴(yán)重的錯誤即可。
薛淮抬手揉了揉酸脹的眼眶,開始復(fù)盤這段時間的得與失。
薛明綸灰頭土臉地致仕,工部大批官員被問罪,這是寧黨近五年來遭受最大的打擊,然而從天子的態(tài)度來看,這件事依然無法動搖首輔寧珩之在他心中的地位。
沈望作為極有希望入閣的清流領(lǐng)袖,經(jīng)過此事他的名望肯定更上一層樓,只不過他這次一改前些年的隱忍沉默,自然會引起寧珩之以及寧黨骨干的忌憚和針對。
再加上天子不喜他的行事手段,讓他接手工部便是隱晦的敲打,可以預(yù)見沈望接下來需要沉淀一段時間。
至于薛淮本人,因為沈望幫他遮風(fēng)擋雨吸引大部分火力,他算是這次事件里獲益最大的人,不僅贏得天子的關(guān)注和賞識,還成功在考評之前升官,而且修正了他在朝中一部分官員心中的刻板印象。
經(jīng)過這次的風(fēng)波,薛淮對朝中復(fù)雜的局勢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文官勢力盤根錯節(jié),首輔和次輔各有擁躉,清流一派夾在中間艱難求存,此外還有很多站在墻頭的中間派暗中觀望。
武勛集團(tuán)的實力雖大不如當(dāng)年,但他們也會時不時跳出來找找存在感。
宗室同樣不容小覷,即便東宮已經(jīng)有主,薛淮卻能感覺到幾位成年皇子都不是善茬,哪怕是那位被姜璃牽著鼻子走的代王,他在天子跟前說話也很有分量。
換而言之,只要太子一天沒有登基即位,誰都不敢保證會不會橫生波折。
薛淮暗暗警醒自己,官場上的爭斗還可以輾轉(zhuǎn)騰挪,皇權(quán)更替則是足以讓人粉身碎骨的萬丈懸崖,自己絕對不能輕易踏足其中。
“罷了,躲進(jìn)小樓成一統(tǒng),明年爭取盡快找到外放的機(jī)會,暫時遠(yuǎn)離這些是非……”
薛淮明確思路,隨即起床盥洗。
片刻后,他來到內(nèi)宅正房給崔氏請安。
“淮兒,這段時間累壞了吧?”
崔氏笑吟吟地看著俊秀的兒子,過去一段時間眉眼間的陰郁一掃而空。
亡夫的清名得以保全,兒子成功脫身還升了官,她自然沒有不滿意的地方。
“兒不累,讓母親擔(dān)心了。”
薛淮微微一笑,坐在下首的交椅,抬眼朝崔氏望去,很快發(fā)現(xiàn)些許不同。
只見她穿著正青色四合云紋妝花緞面灰鼠皮襖,領(lǐng)口綴素銀扣襻,腰間懸著雙魚蓮紋素銀禁步,裙襕暗繡纏枝忍冬紋,相較于平素常服要顯得正式不少。
他不禁好奇地問道:“母親,今日家中有客來訪?”
“你這孩子倒細(xì)心。”
崔氏含笑道:“近來你忙于朝中差事,娘便讓下人們莫要在你耳邊嚼舌根,免得誤了你的正事。先前娘對你說過,沈家商號要在京中開幾家分號,早早就讓人選定了鋪面,沈家丫頭這次入京便是實地巡查一番。她前日入京然后讓人送來拜帖,得知你這兩天休假,遂定于今日上午登門拜望。”
薛淮平靜地說道:“原來如此,那我要不要暫避?”
崔氏奇道:“你避什么?雖說你們?nèi)缃穸即罅耍ι騼杉宜愕蒙鲜澜唬銈冇质菑男∫黄痖L大的玩伴,無需太過忌諱男女有別。”
薛淮知道她這番話合情合理。
當(dāng)年薛明章在揚州任上,出手幫助被各大鹽商圍剿的沈家,而后沈家投桃報李,盡最大可能支持薛明章在揚州的政令,無論打壓鹽商、興修水利乃至造橋鋪路,沈家從始至終都是盡力而為。
后來薛明章攜家眷返京,兩家的關(guān)系并未疏遠(yuǎn),即便是在薛明章離世的六年里,崔氏每過幾個月都能收到沈家的問安書信和各種時令特產(chǎn)。
若薛明章在世,以他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和官場上的前程,沈家這樣做不足為奇,但是當(dāng)薛家只剩下一對孤兒寡母,薛淮又在官場上處處碰壁,沈家還能不離不棄,這份心便顯得難能可貴。
故此,崔氏今日正裝等待即將登門的沈家小姐,又讓薛淮一同待客,便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薛淮沒有繼續(xù)推辭,他仔細(xì)想了想,還是想不起那位沈家小姐的尊容。
畢竟他離開揚州時候才九歲,且已過去將近十年,記憶中只有一個活潑好動的小身影,最深刻的印象便是她清脆悅耳的笑聲。
母子二人吃完早飯又閑談一陣,便見大丫鬟墨韻走進(jìn)來笑著說道:“夫人,少爺,沈家的車轎到了。”
崔氏微微頷首,隨即與薛淮一道出門,親自出迎以表重視。
站在中庭廊下,薛淮向前看去,只見一位身量苗條的年輕女子在兩名貼身丫鬟和四名仆婦的簇?fù)碇校患膊恍斓刈呷朐簝?nèi)。
冬日清冷的陽光中,那位年輕女子猶如一株端莊清雅的芙蓉。
她身著天青素緞豎領(lǐng)斜襟襖,琵琶扣嵌白玉如寒星綴夜,外罩杏子黃纏枝蓮緙絲比甲,銀鼠毛緣領(lǐng)迎風(fēng)微顫。
晴光映照下,女子眉眼如初春新柳,纖長睫毛投落淺影,襯得肌膚似初雪瑩澈。
她鼻梁挺秀如含苞玉簪,唇色是褪去胭脂的淡櫻,頰邊兩彎淺渦隨笑意若隱若現(xiàn)。
光是這份出眾的形容氣質(zhì),崔氏便覺得她和薛淮十分登對。
沈家小姐來到近前,雙手交疊于腰側(cè),屈膝微蹲,頷首垂目:“小女青鸞,拜見崔夫人。”
崔氏上前攬著她的雙手,慈愛地說道:“薛沈兩家乃通家之好,你叫我一聲伯母便可。一晃九年未見,青鸞你已出落得如此標(biāo)致,可見江南水土是多么滋養(yǎng)人。”
沈青鸞淺笑道:“伯母謬贊。”
“青鸞,伯母給你介紹一下,他便是犬子薛淮,當(dāng)年你們一塊吃喝一塊玩鬧,雖說多年不見,伯母希望你們莫要生分了。”
崔氏側(cè)過身,朝薛淮使了個眼色。
沈青鸞朝薛淮看了一眼,眸光清澈透亮,福禮道:“薛侍讀安好。”
薛淮暗道這位沈家小姐的消息倒是靈通,面上自然毫無波瀾,拱手道:“沈姑娘有禮。”
兩人行禮如儀,氣氛貌似極其和諧。
崔氏眼簾微動,這兩人似乎太客氣了,不過一想到他們九年未見,沈青鸞又是大家閨秀,剛剛重逢的拘謹(jǐn)和禮敬乃人之常情,便笑道:“青鸞,我們進(jìn)去說話。”
沈青鸞自無不可。
兩人當(dāng)先而行,仆婦們留在中庭,丫鬟們則隨之入內(nèi)。
正堂之內(nèi),崔氏親切地拉著沈青鸞的手,兩人坐在榻上交談。
興許是沈青鸞的到來勾起崔氏關(guān)于揚州的回憶,她相較平時要激動一些,從揚州的風(fēng)土人情一直聊到當(dāng)年的風(fēng)起云涌,沈青鸞認(rèn)真地傾聽著,不時給出幾句恰到好處的回應(yīng)。
至于薛淮……此刻顯然就是一個宛如透明人的陪襯。
他并不反感這種氛圍,暗中觀察那位據(jù)說在江南頗有名氣的沈家小姐。
從入門到現(xiàn)在,她的表現(xiàn)幾乎無可挑剔,知書達(dá)禮且溫婉體貼,只看崔氏臉上沒有消失過的笑容就知道,她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已經(jīng)贏得薛家主母的歡心。
薛淮不禁想到之前崔氏對沈青鸞的描述。
那個天天跟在他身后,一口一個“淮哥哥”的小丫頭,真是眼前這位笑不露齒的大家閨秀?
不過他明白女大十八變,再者沈氏夫婦只有沈青鸞這一個嫡女,十分注重對她的培養(yǎng),如今這般變化并非稀奇古怪的事情。
一念及此,薛淮按下心中的好奇,以平常心看待這位青梅竹馬的到來。
便在這時,沈青鸞的視線從薛淮面上掠過,眼底深處的狡黠轉(zhuǎn)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