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構發怒并非毫無緣由。
今日家宴前,他便已經被臨安城內百姓的舉動氣得七竅生煙。
好不容易在養心殿里,見到了皇室之中難能可貴的溫馨一面,本來心情好了許多,結果沒想到趙璩卻遲遲未見。
先不說他略有耳聞這兩天趙璩解除禁足后干的那些荒唐事,再拿趙瑗去作對比,高下立見。
天底下也沒有讓老子等兒子的規矩!
何況這老子還是萬人之上的大宋皇帝!
趙構甚至都不等吳貴妃勸慰,就拔腿出了養心殿,朝育賢坊的方向走去。
看那怒氣沖沖的樣子,趙瑗懷疑如果趙構手上這時候有一把劍,恐怕他會毫不猶豫的朝趙璩砍去。
吳妃和張氏見狀倒是憂心忡忡,兩人在后宮之中不像趙構一樣被朝務纏身,無暇顧及宮中事宜,對育賢坊里的事情更為清楚。
雖然兩位更加親近趙瑗,但趙璩也是她們看著長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不擔心。
于是只能帶著趙瑗跟了上去,臨出殿時,還特意叮囑了一旁侍候的宮女,讓她們抄小路去通知趙璩。
趙瑗見狀,也只是當做沒有看見。
他自然知曉分寸,這種時候趙構正在怒頭上,多說多錯,少做便安,他還沒蠢到自作聰明插手這事的地步。
趙構一路走得飛快,腳下都要生風了,而趙瑗為了照顧吳妃和張氏二人,只能吊在后面。
等三人趕到育賢坊的時候,趙構已經站在了育賢坊趙璩居住的殿內,而趙璩正跪在趙構身前!
趙瑗定睛看去,趙璩雖然穿好了衣衫,但卻凌亂不堪,就連衣襟的銀扣都扣錯了位置,顯然是提前得到了消息,慌亂匆忙之下整理的衣物。
但趙構來得太快了,這座寢殿里的戰場還沒有來得及整理干凈。
整座寢殿里滿是石楠花的異味,床榻被褥被掀得到處都是,枕頭濕漉漉的丟在書桌之上,幾條紅綢掛在房梁之上若是不明事理的人來了,還以為趙璩是想要上吊自盡呢,甚至騎馬的長鞭也被丟在角落。
而一旁更為扎眼的,是十名除肚兜外渾身上下不著寸縷的宮女,正跪在趙璩的身后瑟瑟發抖。
這場面任誰看了都得搖頭。
趙瑗都沒想到這趙璩能玩得這么花。
怪不得沒來養心殿呢,原來是擱這玩五十度灰!
就連見慣了后宮破事的吳妃與張氏兩人都被嚇著,只是瞧了一眼,便拉著趙瑗默默的退出了寢宮。
三人站在育賢坊的殿外面面相覷,吳妃這見慣了大風大浪的,也是第一次見著這事。
可偏生這事兒還是她教養出來的孩子之一,另一個孩子還就在自己身旁親眼看到了室內的一切。
你說這尷尬勁可咋整。
三人在外唯有沉默,倒是寢殿內不一會兒就傳來了趙構憤怒的咆哮聲。
“朕給你這些宮女是為了讓你明白人倫之道的!不是讓你青天白日里在朕的宮里白日宣淫!”
“好好好!你真的要氣死朕!你看看你二哥!他為了和母妃請安,清早宮門還沒開就等在宮門外,你呢!”
“你個混賬,在寢宮里做這種荒淫無度之事就罷,為了這事居然還讓朕和你母妃等了你大半個時辰!”
“朕來的路上還說,你若是在寢宮里念書才忘了時間,那還情有可原,可你現在看看你的鬼樣子!”
——砰!
寢宮里響起重物砸落的聲音,像是什么東西碎了一地。
“你喜歡玩是吧!馬鞭都用上了!朕就讓你好好玩玩這馬鞭!”
隨著趙構的怒吼,一陣劇烈的長鞭破空聲響了起來!
——噼啪!
同時回蕩在寢宮內的還有趙璩的慘叫和哭嚎。
好不容易等里面的聲音歇了,趙構推開殿門走了出來,喚來一旁等候的內侍氣道:
“給我罰!這混賬東西被罰了半月禁足還不知悔改!那就繼續禁足!直到他徹底悔改為止!”
說到這里,趙構這才看向趙瑗三人,目光隨即柔和了起來。
他走到趙瑗面前,滿意的觀察著他,說道:
“很好,元永,你比潤夫強上不少。”
說罷,便一甩袖袍當先走了出去,臨走到門口時又回頭朝三人看來。
“這家宴是吃不下了,元永,你隨朕來御書房里。”
趙瑗聽聞,雖然不解趙構這時候還在氣頭上找自己是有什么目的,但還是向吳妃二人行禮告別后,跟上了趙構。
一路跟著沉默無言的趙構進了御書房。
趙構便像是沒事人似的坐到了案牘前批閱起了奏折,完全沒有搭理而后跟來的趙瑗半點,就好似趙瑗這人并不存在一樣。
被趙構撂在一旁的趙瑗卻沒有出聲,他雖然不知道趙構在整治完趙璩后,這又是要給自己唱的哪一出戲。
但這招數對不止精通歷史,還看過各種古裝劇的趙瑗來說并不管用。
所以他索性就安靜站在御書房的殿下,也不出聲等著。
就連一旁本就放置著兩張近在咫尺的椅子,他也沒有去看。
趙構也像是沒有注意到他一樣,埋頭在奏折里。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趙瑗整整站了一個時辰,他的腿都開始打起顫來。
他甚至都開始懷疑趙構是不是真把他忙忘了。
不過好在趙構總算把頭從奏折堆里抬了起來,朝他問道:
“殿前都指揮使楊沂中被江南水匪恥辱大敗一事你怎么看?”
果然,問題來了。
趙瑗整頓了一下精神,思索片刻后答道:
“兒臣并未見過那一戰的戰報,但也從官報上看出了一些古怪蹊蹺。”
見趙瑗有些遲疑,趙構反而來了精神,他放下朱批御筆,靠在椅子上說道:
“說說看,你看出了什么蹊蹺古怪。”
“江南屯軍雖不及我大宋邊關駐軍來得軍備完善,操練有度,但按理來說卻應該配備了足夠的兵卒器械,每年從國庫里發出的餉銀更達萬計,江南水匪縱然有數寨之多,但即便聯合起來,也應該勉強能夠擁有抵抗之力,若說只用一戰之功徹底將屯軍擊潰,未免有些過于天方夜譚了。”
“而殿前都指揮使楊沂中并非紙上談兵的趙括,兒臣記得六年時他就曾大敗偽齊,今年更是將完顏宗弼的軍隊擊潰于柘皋,才得以加封檢校少保兼領殿前都指揮使一職,這樣戰功彪炳的武將卻敗給了水匪,所以兒臣覺得,這一敗的因素更多是非戰之罪。”
趙構看向趙瑗,問道:
“這非戰之罪何解?”
趙瑗答道:
“兒臣并不通兵法,無法揣度兵力戰術,只能從外界因素去考量,認為楊沂中敗因有三。”
“其一,兒臣猜測,江南屯軍內有可能瞞報軍餉,虧數巨大,看似有萬卒之力,實則能戰之人不過千數,其余皆是老弱病殘或屯田農役,被用來濫竽充數,中飽私囊。”
趙瑗說出這一條其實并不奇怪,趙構早就在楊沂中戰敗后便派人前往江南暗中調查,確實如趙瑗所言。
趙瑗也說了,他只是猜測,而這猜測和早先趙構的想法幾乎一致。
這讓趙構的眼神里更添了幾分欣賞。
他為帝十余年,向來欣賞那些能夠與他在想法上不謀而合的臣子,例如秦檜便是如此。
所以他將秦檜送上了宰相之位,而那些不能順著他心意,捉摸不透他想法的臣子,他就只會嫌棄他們聒噪,將其打壓下去。
這種情況往好了說叫做喜歡有共同語言的人,但放在趙構這個皇帝身上,就成了自大狂妄,聽不了逆耳忠言。
趙瑗繼續說道:
“其二,兒臣以為江南剿匪一戰,有人暗中資助水匪,助其成事,否則按照兒臣對江南水寨的印象,這些賊寇平日里決計不會如此團結,數寨聯合共同抗敵,他們巴不得同伴遭殃,自己好漁翁得利。”
“所以其三,兒臣懷疑這暗中資助水寨之人不僅能夠拿捏水寨眾寇,讓他們聽從自己號令,還知悉江南軍情甚至是楊沂中的所有部署,提供給了水寨,使得楊沂中計劃泄露,這才造成了他大敗的結果。”
趙瑗這番話如今剖析出來,雖然只能算是馬后炮,但其實與趙構判斷完全沒有差別。
只是兩人心目中對暗中協助水寨的人選有所分歧。
自從張澄刺殺秦檜,以此獲利這事被他認定之后,所有的一切就在趙構的腦海里合理起來。
江南漕運作為漕運要道之一,有誰能比得過曾經負責改善漕運的張澄還要熟悉?
能夠拿捏江南水寨,能知悉楊沂中和江南軍情的人選,除了一同追查秦檜案的張澄之外,還能有誰?
而趙瑗卻并不這么認為,站在他的視角上看,他自然已經知道了協助江南水寨的人應該是李澗此人。
但其實他還有一些疑惑,那就是李澗作為鄧州巡檢使,是怎么和江南水寨搭上關系的,又是怎么能提前得到江南水寨部署的情況,暗中通知利州四義等人做出應對的。
不過這事兒李澗不愿回答,趙瑗自然也不會追問。
兩人目前是合作關系,不久前才協力合作救出了岳飛,還處于蜜月期,自己就這樣跑去刨根問底并不合適。
而且他腦子里的疑惑還不止這些。
雖然趙瑗看似順利的解決了秦檜案的麻煩,同時完成了救出岳飛的目標。
但過程之中似乎除了張澄這個阻力外,并沒有感受到太多威脅。
恰恰相反,許多協助簡直猶如從天而降一樣,總能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他的面前。
只是他暫時還沒有弄清那個人究竟是誰,為何會要幫他。
話說回來,趙瑗對趙構的分析其實也不過是藏著掖著,這三個答案只撿了能栽贓嫁禍張澄的部分來說。
但偏偏趙構就是愛聽這個。
聽完趙瑗的話,趙構滿意的點點頭,又問道:
“那江南屯軍和水患這兩個問題如果現下交給你,你認為該如何處理?”
“兒臣認為,調查江南屯軍虧空一事不應聲張免得打草驚蛇,派人暗中查訪最為穩妥,若真確有其事,也不宜大張旗鼓的派人緝拿,如今紹興合議好不容易換來的和平,我大宋境內不易再生兵戈,江南更是漕運和米糧要地,若是出事,我大宋又要損失大好修生養息的機會,兒臣覺得可以再借用緝拿張澄漕運逃黨為借口,順理成章的派人前往江南,降低江南貪腐官員的戒備,再找一網打盡的機會。”
“至于水寨匪患,兒臣覺得江南屯兵既然缺乏戰力,若要從其他地方調取兵力剿匪,只能平白浪費國庫民生,可以詔安為主,分化為輔,,等江南肅清之后,直接將愿意歸降詔安水寨征調進江南屯軍之中,補充江南駐守兵力,讓那些匪自己剿自己,我大宋可以不廢一兵一卒,將江南水患清理干凈。”
趙瑗的計謀讓趙構沉思了許久。
他原先只是想要拿這些東西考教一番趙瑗,卻沒想到趙瑗卻給出了讓他如此滿意的答卷。
他心中已有意動,于是問道:
“那如此計劃,元永你覺得誰去做最為合適?”
這合適的人選趙瑗可太多了,南宋名臣無論老的少的都在他腦海里提溜了一圈。
成名已久的老臣就有李光,趙鼎等人,年輕還未嶄露頭角的更是多得十只手指都數不過來,諸如胡銓,陳康伯,虞允文等。
這些人的名字,甚至還有一半都記錄在老師范沖給他的本本上。
但他想了一下,一個名字都沒有提。
因為他作為一名才出宮開府建牙的養皇子,絕不會認識這么多朝堂官員,也不該由他為其舉薦。
以趙構的疑心病,自己推舉任何一個人,即便自己與其毫無關系,趙構恐怕都會起疑。
而有一個人,趙瑗知道趙構絕不會對自己起疑!
他隨口答道:
“兒臣也不太認識朝中的大臣們,如果要兒臣舉薦,那兒臣斗膽舉薦郭瑊!”
郭瑊是誰?
趙構完全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他疑惑的看向趙瑗,腦袋里努力思索著自己叫得出名字的臣子之中有誰叫郭瑊。
就連一旁侍候的內侍們都懵了圈。
郭瑊此人,究竟是誰?
直到那內侍看到趙瑗站在原處,一臉扭捏臉紅的模樣,這才恍然大悟,湊到趙構近前耳語道:
“官家,郭瑊是奉直大夫郭直卿的兒子,這些日子與建國公往來信件,讓建國公寫出墨梅二詩的郭云岫就是他的女兒。”
趙構好懸是沒喝茶,不然聽了這話恐怕一口茶得噴出來。
他哭笑不得的看向趙瑗,沒有想到自己讓趙瑗推薦一個能辦此事的人,結果這家伙居然把自己看上的女人家老爹給推薦了出來。
這...真的是舉賢不避親?
為了討好郭云岫,居然能做到這個地步。
可這也是趙瑗的想法,這些日子利用郭云岫傳遞消息,又利用她和李晚舟見面,趙瑗對郭云岫確實抱有一絲虧欠之意。
而且趙瑗覺得自己不能,至少目前不該在趙構面前表現得太過出彩。
他一方面需要珍惜機會,在趙構面前展現出自己的能力,借此獲得更多的勢力,一方面又要防范趙構對自己起疑。
避免君王起疑的方法,古往今來的例子可太多了。
最簡單的就是給君王留一個把柄。
反正趙構也已經誤會了自己與郭云岫書信往來的原因,當做是兒女私情。
那他不如將錯就錯,來一手燈下黑,讓這個誤會誤會得更加徹底一些。
讓自己容易為情所牽絆的形象更深刻的植入在趙構的心底,讓他以為自己拿捏住了自己。
如果趙構真如他猜測的那樣,準備用他,采納他的建議,那趙構就會考慮用上郭瑊。
也算是作為這些日子里利用郭云岫的謝禮了。
果然不出趙瑗所料,趙構聽了之后,不氣反笑了起來。
他指著趙瑗笑道:
“元永你啊,還是太年輕,分不清輕重,就算你真對人家姑娘有意,可國家大事豈容你私情作祟,郭瑊此人若真有大本事,又怎么會讓朕連名字都想不起來。”
他話語雖然是在指責趙瑗,但口吻卻并不嚴厲,反而像是父子之間的調侃和告誡。
若放在以往,這都是他對趙璩說話的口氣。
趙瑗見狀,心中一喜,無辜撓頭道:
“可兒臣也不認識太多官員,也不知道他們的秉性能力如何,兒臣總不能舉薦范師和朱師吧。”
范師自然是指范沖,而朱師則是前兩年已經去世的朱震,同樣曾做過翊善官,為趙瑗和趙璩二人講過學。
趙瑗把朱震都搬出來了,就是在告訴趙構,自己認識又愿意舉薦的官員實在是太少了。
趙構對趙瑗的表現卻十分滿意,他揮揮手道:
“好了,你的這番計策朕是頗為滿意的,就是你這選人的能力和眼光還得多和朕練練,不過到時朕會幫你把郭瑊安排成隨行官員之一,給你一個能在郭家女兒面前好好表現的機會。”
說完,他突然神色凝了下來,看著眼前眉眼都透著喜悅的趙瑗,開口問道:
“瑗兒,如果朕讓你去江南,你愿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