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后溝胡同。

韓主任推著自行車邁進大雜院兒，一邊兒跟正忙活做飯的左鄰右舍打著招呼，一邊兒往自家屋走。

西廂房的劉嫂子提著暖壺打屋里出來，倆人正趕個對臉兒。劉嫂子笑著招呼：“韓姨，我瞅見青禾今兒個家來了？”

“嗬，那我今兒晚上可又歇不了了。”韓主任心里盤算著家里有啥菜，琢磨著給閨女弄點順口的。

可等她走到自家門口，愣是站住了腳。自家那小廚房里影影綽綽的，有個人影正忙活。她抬手揉了揉眼，還當自個兒花了眼?！皢燕?！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們周青禾同學居然下廚掌勺了！”

周青禾笑著招呼：“喲，韓主任回來了？麻利兒把車放下，進屋洗手準備開飯。”

韓主任撂下自行車，心里頭“咯噔”一下，眉頭就皺上了：“青禾，你跟媽說實話。是不是在外頭惹啥禍了？還是學校里錢不夠花了？”

“媽，您這都想哪兒去了？我這不瞅您成天忙得腳不沾地，心疼您，給您做頓好的嘛！”周青禾一邊兒盛著米飯一邊兒說：“趕緊的洗手去，菜一會兒該涼了?！?/p>

韓主任往飯桌上一瞅，眼珠子差點兒瞪出來：“好家伙！這么多菜？菠菜粉絲、青椒炒雞蛋、肉片兒炒蘑菇、拍黃瓜……

青禾，你這菜打哪兒踅摸來的？”

“媽，您先甭問這個，您倒嘗嘗，這四樣兒里哪道味兒最地道？”周青禾岔開話頭兒。

韓主任這會兒哪兒還有心思品菜？這些菜，整個崇文門菜市場都找不全！閨女這是打哪兒弄的？難道是她們學校自個兒種的？不能夠啊。學校攏共就那么一個暖棚，也不可能種出這么多花樣兒，就算真種了，也輪不上她閨女往家捎啊。

要說是買的？也不對路。且不說這青黃不接的節氣兒菜價多金貴，關鍵是你沒路子，揣著錢也沒地兒買去！

韓主任心里頭七上八下，猛地想到一種可能：“閨女，跟媽說實話，是不是有人想托我辦事兒，拐著彎兒求到你頭上了？”

周青禾一聽樂了：“媽，您這都哪兒跟哪兒呀？想象力也太豐富了！您能吃上這些，全是憑您閨女自個兒的本事，跟您這副主任的頭銜兒半毛錢關系沒有！”

韓主任一臉不信：“哦？那你倒說說，人家憑啥白給你這么好的菜？”

“得嘞，我跟您撂實話吧。”周青禾一擺手：“喏，這蘑菇是我自個兒親手種的！剩下那些菜，壓根兒沒花錢，都是種的時候磕了碰了，或者在運輸路上顛兒壞了的，賣相不好，我們內部就留著自個兒吃了。

這些菜啊，您閨女不能說頓頓有吧，那也是常吃，早就不是啥稀罕物了。也就您還拿著當寶貝。”

韓主任更糊涂了：“這都哪兒挨哪兒啊？青禾你跟媽說明白嘍，到底咋回事兒？”

最后，周青禾把自個兒偷摸兒跑去大營村李家蔬菜大棚種蘑菇的事兒從頭到尾跟媽說了。

韓主任一聽，差點兒蹦起來：“哎喲喂！你這丫頭膽子也太肥了？！敢情是背著我一個人溜出京城了？你就不怕遇上拍花子的，給人拐跑了？”

“媽，您就甭瞎操心了?！敝芮嗪虧M不在乎：“您閨女又不傻，好人壞人還分不清嗎？大營村那邊兒的人都挺實在，對我這個大學生也客氣。再說了，天天都有卡車往京城運菜，想回來方便著呢，您就甭擔心了。”

韓主任都不知道該說啥好了。之前，周青禾是通過她才知道了李哲種蔬菜大棚的事兒，也提過想去種蘑菇?？身n主任沒給搭這橋兒。后來閨女沒再提，她以為這事兒就撂下了。誰知道這丫頭主意這么正，悄沒聲兒地就跑出去種蘑菇了。

“媽，您嘗嘗您閨女種的蘑菇。”周青禾獻寶似的給母親夾了一筷子。

韓主任無奈地放進嘴里，眉毛立馬擰成了疙瘩，那表情，復雜得沒法兒看。

“媽？不好吃？”周青禾有點兒納悶，自己也夾了一筷子塞嘴里，剛嚼了兩下：“噗”地一聲就給吐桌上了：“哎喲喂，齁死我了！咸得發苦?！?/p>

周青禾趕緊往回找補：“媽……其實……我那蘑菇種得倍兒好。就是……手一哆嗦，鹽擱多了……”

韓主任又夾了塊青椒：“這個味兒…還湊合?！笨蓻]吃兩口：“嘎嘣”一聲，從雞蛋里嚼出塊雞蛋皮兒，立馬沒了吃飯的胃口。“哎，你這丫頭片子，好好一桌子菜，全讓你給糟踐了。”

周青禾訕笑著：“媽，這不是‘熟能生巧萬事通’嘛。誰還沒個頭一回？我多加練習，指定能成！”

“那你倒是拿大白菜土豆子練手啊，別禍禍這些金貴的稀罕菜。這大冬天的……”韓主任看著一桌子難得的好菜，心疼得直抽抽兒。

“媽，您甭心疼，下回我回來，指定再給您帶?！敝芮嗪虋A了塊拍黃瓜：“嗯，這個味兒還成，您嘗嘗這個？”

韓主任心說：拍黃瓜要是都能拍砸了，你這大學趁早兒別念了，麻利兒休學得了。

“媽，還有個事兒，想跟您商量商量?！敝芮嗪谭畔驴曜?。

“說吧，又琢磨啥呢？”韓主任吃了口菠菜粉絲：“嗯，這個還像那么回事兒?！?/p>

“媽，你有沒有想過開一家涉外蔬菜店？只接待華僑和外國人，只收取外匯券?！?/p>

韓主任立馬回過味兒來了：“是那個李哲讓你問的吧？”

“媽，還真不是。人家現在一直跟涉外酒店供菜，那蔬菜都供不應求，哪顧得上您這一攤子。這主意是我想的。您這副主任當的年限也不短了，就不想往上提一提？”

“嗬，你這丫頭，書不好好念，倒琢磨起我的前程來了？”韓主任微微蹙眉，心里頭不知道在掂量啥。

周青禾接著勸：“您瞧您這話說的，我就您這么一個親媽，我不替您盤算，誰替您盤算？”

“這涉外蔬菜店要是真辦起來，那可不止是功勞一件。順帶還能給咱崇文門菜市場的職工謀點福利。到時候誰不念著您的好？沒準兒您就能把這‘副’字兒給摘了。”

韓主任琢磨了好一會兒。要說一點兒不想轉正，那是瞎話。這副主任和正主任，到底差著分量呢。她還真有點兒動心了。

“這么著吧，”韓主任松了口風：“我回頭先探探上頭的口風。要是能行，我再親自跟那個李哲面談?！?/p>

……

第二天，蒙娜麗莎餐廳。

沈亞楠坐在餐廳二樓，托著腮幫子望著窗外頭愣神兒。她最近正減肥呢，桌上就孤零零擺著一杯黑咖啡。

正這會兒，一個女服務員走過來：“經理，供菜的李老板來了。”

沈亞楠剛站起身，李哲已經走上樓梯，笑著招呼：“李老弟，快請坐，想喝著點兒什么？甭客氣?！?/p>

“來杯拿鐵吧?！崩钫茉谏騺嗛獙γ孀拢骸奥犖冶砀缯f您有事兒找我？”

沈亞楠沒接話茬兒，反問道：“李老板，您今年貴庚??？”

李哲心里“咯噔”一下：啥意思？這是要給我介紹對象？他臉上不動聲色：“我今年二十，您問這個是……”

“我比您大兩歲，今年二十二。您要是不嫌棄，往后我就托個大，叫您一聲‘李老弟’？”沈亞楠笑盈盈地問。

“成，您叫著順口就行。”李哲摸不清對方葫蘆里賣的啥藥，不過就一個稱呼，也沒太往心里去。接著問：“您今兒個找我來，具體是……？”

“李老弟，姐這回是想請你幫個忙?！鄙騺嗛獎傞_口，瞅見女服務員端著拿鐵過來了，就收了聲。等服務員放下杯子走開，她才壓低聲音繼續：“姐這餐廳，最近這段兒買賣可不大行。想讓你幫著給琢磨琢磨，出出主意?！?/p>

餐廳生意不好，李哲倒不意外?？蔀樯墩宜鲋饕?？他就有點鬧不明白了。

“沈經理……”李哲開口。

“叫二姐?！鄙騺嗛m正道。

李哲“……”

這也太自來熟了！咱才見了幾面啊。

沈亞楠催道：“您說，姐聽著呢?！?/p>

李哲苦笑：“二姐，不是我不幫。開飯館兒這活兒，我是真沒干過，一點兒經驗沒有啊。您為啥不找個懂行的給參謀參謀？”

“李老弟，跟您交個實底兒?！鄙騺嗛矅@了口氣：“之前是請過一位涉外餐廳的經理幫著看過，可我覺著……他那法子擱我這兒，不對路數?！?/p>

李哲好奇：“他給您出啥主意了？”

沈亞楠伸出一根手指，一臉無奈：“就一條兒——往后不管誰來吃飯，一律得掏現錢。別再那么容易給人掛賬了?！?/p>

李哲心里倒覺著這主意挺對癥?？缮騺嗛热徽f了不對路，他也不好再提這個茬兒。換個問題問道：“二姐，您跟我交個底兒，您開這餐廳，圖的到底是啥？”

“嗨，姐這人吧，就愛交朋友。”沈亞楠來了精神：“最初啊，就是想找個地界兒，能讓大伙兒湊一塊兒，樂呵樂呵，吃吃飯、聊聊天、聽聽新鮮事兒。掙不掙錢的，姐還真沒太在意，只要不往里搭太多就成?！?/p>

李哲接著問：“那現在……賠得厲害嗎？”

“倒也不算忒厲害，姐暫時還扛得住?！鄙騺嗛獢[擺手。

李哲喝了口拿鐵，試探著說：“這冬天兒的菜，成本高價錢也貴。要不……我先暫時不給您這兒供菜了？把這部分開銷省下來，沒準兒就能打平了。”

“那哪兒成啊?！鄙騺嗛宦牼图绷耍骸敖氵@餐廳要做就得做拔份兒的，要是斷了你的菜，那不被別的館子給比下去了嗎？昨兒個我那幾個小姐妹來，對你的草莓贊不絕口，幾盤子愣是給吃光了。那一個個跟小母豬似得，吃的哼了哈的?！?/p>

她又趕緊補充道：“李老弟你放心，二姐指定不會虧了你的菜錢，就是想讓你幫著支個招兒，多招攬點老外上門吃飯，多進倆錢兒。只要能保本兒，姐就知足?！?/p>

李哲反問：“您身邊兒那么多朋友，就沒一個能給您出主意的？”

“有啊。怎么沒有？”沈亞楠撇撇嘴：“有那么幾個壓根兒沒做過買賣的，凈瞎出餿主意?！彼曇魤旱酶停骸斑€有幾個家里有底子，靠著朋友幫襯做起來的，也算不上真會做生意的明白人。我身邊真正會做買賣的，也就是你老弟你了?！?/p>

她還有一句話沒說：餐廳掙那點錢，都給李哲支付了菜錢，這貨鼓搗點菜，比她這家大餐廳都掙得多。這么會做生意的人，整個京城都數得著了。不找你找誰？

“二姐，我也想幫您?？蛇@開飯館兒，我是真沒干過?！崩钫芴拐\道。他之前也琢磨過開餐廳，可他那套經營想法，跟沈亞楠這“交朋友為主”的路子顯然不是一碼事。他也沒打算勸沈亞楠改掉掛賬的習慣，各有各的活法兒，他不認同，但也說不上人家不對。

“李老弟，二姐也不能讓你白忙活。”沈亞楠說著，從旁邊凳子上拿起一個挺精致的袋子遞給李哲：“喏，昨兒個一個姐妹兒送的。攏共就給了四個。姐自個兒留了一個，送朋友倆，這個黑的，特意給你留的。”

李哲打開袋子往里瞧，是個挺厚實的硬紙盒，包裝簡單大方，上頭印著摩托羅拉的商標和一個尋呼機的圖樣兒。

這年頭兒，尋呼機（BP機）可是稀罕物，市面上沒多少，也就那些頂拔尖兒的人物才用得起。大規模普及那得是九十年代的事兒了。現在這東西有錢，沒門路，也不好買。

“二姐，這東西忒貴重了，我可不能收?！崩钫苴s緊把袋子推回去。

“什么貴重不貴重的。”沈亞楠硬把袋子塞回李哲手里：“都是朋友送的，沒花錢，你回頭填個申請表，把資料寫清楚，我讓朋友幫你開通就齊活了。咱們都不是差錢兒的主兒，你再這么膩膩歪歪的，二姐可生氣了??！”

“那……成吧，東西我先收下?！崩钫苤缓媒舆^來：“不過我話還是得說前頭，開餐廳我真沒經驗。但既然您信得過我，我也樂意幫您琢磨琢磨?？蛇@事兒成不成？我可不敢打包票?！?/p>

“老弟，有你這句話就齊了。”沈亞楠一拍桌子：“你只管琢磨，哪怕不成，二姐也念你的好，實在不行，姐再想別的轍。”

“那行，您容我點兒時間，我好好琢磨琢磨?！崩钫軕邢聛怼ｉ_餐廳他是沒干過，但后世幾十年的經歷，他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

就當給自己開餐廳練手了。

倆人又聊了幾句閑篇兒，李哲就起身告辭了。啥主意還沒出呢，先落了一尋呼機，他這心里頭，一時還真有點兒掂量不清，這趟算是賺了還是虧了。

與尋呼機相比，李哲更看重的是沈亞楠這個人，說實話，兩人本不是一路人，更不是一個階層，對方能這么‘禮賢下士’李哲是沒想到的，從長遠的發展來看，他也需要沈亞楠這樣的朋友……

這家西餐廳能繼續經營，對李哲來說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