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一個星期過去。
12月17日,星期一。
今天是入冬以后下的第三場雪,漫天的雪花飄飄灑灑,融入平靜的星湖。
陳凡頭戴一頂斗笠,身披蓑衣,端坐在船頭,拿著一桿魚竿釣魚。
另一手還握著一葫蘆老黃酒,不時抿上兩口,顯得非常愜意。
愜意到何青生看了都眼紅。
他隔著窗戶看了半天,實在忍不住,穿上厚厚的棉大衣,推開大門,踏入風雪中,嘎吱嘎吱地踩著雪花走過去。
陳凡頭也不回,便聽出來是他,當即說道,“你慢點走,別給我把魚都嚇跑咯?!?/p>
話音剛落,便提起來一只半斤重的野鯽魚,拿塊厚布包著,省得把手弄臟,取了魚鉤丟進魚簍里。
何青生也不上船,抹了一把欄桿上的積雪,整個人趴在上面,居高臨下看著他,說道,“今天不是星期一嗎,沒去學校上課?”
陳凡重新掛上魚餌,將魚鉤甩進水中,等浮標穩(wěn)住,才慢條斯理地說道,“反正我的課也不多,上周我就跟其他幾位老師協(xié)調(diào)了一下,換了幾節(jié)課,把所有課都上完了。
只要等考完期末考試,改改試卷,這個學期也就結束咯。”
說完之后,他忽然轉頭看著何青生,“誒,你平時不是忙得不可開交嗎,怎么今天這么閑,班也不去上,就看我釣魚?”
何青生掏出煙點燃,哼哼兩聲,“忙了一整年,還不興我歇幾天?”
陳凡呵呵笑了笑,轉頭提起魚竿,又釣起一條小江團,一邊取魚,一邊說道,“那可真是難得啊,您還有休息的時候。我看啊,是為了明年的工作規(guī)劃頭疼吧?!?/p>
何青生咂咂嘴,吐出一口煙霧,“你這孩子一點都不可愛,什么事都看得明明白白的,都不會藏拙?!?/p>
陳凡頭也不回地笑道,“我還不夠藏拙的?。孔源驈?月份起,我就再沒過問過作協(xié)的事,你們愛怎么弄就怎么弄,反正跟我沒關系。
對了,前天小邊跟我說了,想把工作關系調(diào)去江影廠,我同意了?!?/p>
何青生微微一愣,“調(diào)去江影廠?為什么啊?”
陳凡哈出一口長氣,將自己的老酒葫蘆放到一旁,又放下魚竿,從腰間抽出旱煙桿,一邊填著煙絲團,一邊說道,“為什么?還不是覺著作協(xié)里面情況太復雜,小姑娘沒見過世面,有點受不了唄。”
何青生沉默幾秒,抽了幾口煙,隨后晃了晃腦袋,說道,“作協(xié)里面情況是復雜了點,可要看跟誰比,比起大部分的事業(yè)單位、企業(yè)工廠,已經(jīng)好很多啦。
她想要關系簡單點的單位,可這種單位哪里有那么好找?,F(xiàn)在讓她碰上一個江影廠,那也是因為江影廠之前困頓了二十年,廠子里面實在沒什么好爭的。
不信你等著看,要不了太久,就兩三年之內(nèi),等江影廠拍出幾部有名氣的電影,以后照樣免不了爭名奪利。”
他撣了撣煙灰,抽了最后一口煙屁股,隨即屈指一彈,將煙頭扔到水里,哼哼兩聲,“到時候說不定還不如作協(xié)。”
陳凡笑了笑,吐出一口煙霧,說道,“那還說個屁,以前是沒東西可爭,自然是心平氣和,只要有了東西,就安靜不下來。”
頓了一下,又說道,“可這世上不都是這樣么,她求的也不過是一時心安而已,大不了等以后亂起來,再換地方唄。
又或者,那時候她也成長起來了,說不定反而喜歡上斗來斗去的呢,人嘛,都是是會變的?!?/p>
何青生呵呵笑道,“你倒是看得通透,那你是怎么想的?好斗,還是不好斗?”
陳凡額頭微微抬起,淡然說道,“某、生平不好斗,惟好解斗?!?/p>
何青生一聽,不禁哈哈大笑,“你以為你是呂布啊,還惟好解斗?那我問你,要是哪天咱們單位內(nèi)部斗得過了火,你打算怎么解?”
陳凡哼哼兩聲,“那還不簡單?他們斗來斗去,爭的無非就是那點東西,回頭把桌子掀了、東西扔了,你看看他們還斗不斗?!”
何青生一聽,不禁眉頭緊皺,“掀桌子?可是,如果這張桌子掀不動呢?”
陳凡回頭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笑道,“這世界上就沒有掀不動的桌子,如果掀不動,那一定是沒有找對方法?!?/p>
何青生眉頭輕挑,看著他說道,“我還是不信。你一手操辦起來的文學函授中心,那是多大的攤子?豈是說掀就能掀的?
還有國際文學交流出版,如今不管是高橋出版社、還是你表姐的千帆出版社,都是進行得如火如荼,形勢一片大好,除非再來一場大風天,否則我怎么都想不到,這兩個攤子要如何才能掀得動?!?/p>
陳凡也沒直接回答,只是慢悠悠地收拾東西,同時笑道,“這個世界上的事誰又能說得準呢。就好像,有時候打倒你的,不是你的對手,而是路過的一頭牛?!?/p>
嘴上跟何青生開著玩笑,他心里卻在想自己的事。
邊慧芳想要調(diào)崗的事情,給他也提了個小小的醒。
別看他在單位里的時候,走到哪里都是一片和諧,那是因為他陳副主席面子大、背景強,誰都不敢不給面子。
可是事實上,從函授中心和對外出版交流兩個項目見到效益開始,單位內(nèi)部早就已經(jīng)風起云涌。
下面的人可能還好點,但上面的領導,幾乎是有一個算一個,除了最佛系的譚庸和最沒追求的何青生,恐怕連許啟珍在內(nèi),都有各自的算計。
要不然他陳副主席忽然離開單位,到大學兼職教書,在作協(xié)內(nèi)部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豈不是太可笑?!
再加上他之前關于自己被老師叫去教書的一些猜測,心里便已經(jīng)有了決定。
作協(xié)的職務還可以掛著,或者不掛也行,反正這個單位是不會回去的了。
等過段時間,直接找何青生,把自己要辦雜志社的事情跟他談一談。
如果合適的話,就將這個雜志社掛靠在江南作協(xié)旗下,自己來做個雜志社主任,級別與《江南文藝》平行,自己的等級也相當于沒降。
然后交一點管理費,所有盈虧自負。
以后就縮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誰也管不著。
相信這個結果,大家都能接受。
其實也就是陳凡志不在此,否則他想要回單位,就連何青生也攔不住。
或者干脆把雜志社掛靠到總會,級別跟《人民文學》平齊,總會也未必不會答應。
只是他自己不想要罷了。
既然沒想過蹚渾水,就不要太深入,目前這個位置就剛剛好,不上不下,沒人能欺負,也不太顯眼。
何青生這時候也多少聽出來一點陳凡的意思,知道他動了離開單位的心思。
從他內(nèi)心來說,肯定是希望陳凡留下來的,這么有能力的年輕人,放眼全國僅此一位,憑白放走,那不是虧大了嗎?
可要是硬留人,卻對陳凡又并不公平。
眼下就是最實際的例子,全國那么多文藝協(xié)會,哪家協(xié)會的副主席、副理事長放著單位的事不干,跑出去教書、拍電影的?
說句不務正業(yè),一點問題都沒有。
可他也是沒辦法,算算時間,陳副主席還差一個多月才滿20歲呢,而級別就已經(jīng)到這兒了,要是繼續(xù)讓他在單位里面折騰,以后還怎么安排?
眼下是走不得、留不得。
直接走人的話,前面的鋪墊白費,留下來呢,又沒有合適的發(fā)展空間,不是耽誤人家發(fā)展么。
所以,若是真的有更好的機會,他倒也愿意放陳凡離開。
就是不知道,他會去哪個單位、又是干什么工作?
這些念頭在何青生腦子里轉了一圈,很快就被拋在腦后。
現(xiàn)在還不適合談這個,等陳凡自己開口再說。
回過神來,何青生看著他收拾東西上岸,不禁笑著說道,“哎,你也是單位領導,關于明年的工作,給點意見唄?!?/p>
多半是要走的人了,臨走之前,還不抓緊時間薅點羊毛,那更待何時?!
陳凡拎著魚簍往回走,扭頭看了他一眼,笑道,“問我?那我的意見就是,一動不如一靜?!?/p>
不等何青生發(fā)問,他就繼續(xù)說道,“之前開文代會的時候,你也看見了,全國其他地方的協(xié)會,好多連基本功能都沒恢復,目前恢復功能并有所創(chuàng)新的,也就江南分會一家而已。
一口氣是吃不成胖子的,就目前的手里拽著的這些東西,就足夠單位消化好幾年了,所以啊,沒必要再去搞什么創(chuàng)新、改革。
先把眼前的事業(yè)穩(wěn)定下來,真正地消化掉,使其成為江南作協(xié)、乃至于江南文聯(lián)的優(yōu)勢項目,也就夠了。
而且這一個消化過程,最起碼也要五年以上?!?/p>
他說著轉過頭,看著何青生笑道,“五年以內(nèi),按部就班,真要有什么創(chuàng)新,等五年以后再說。那時候的江南作協(xié),甚至江南文聯(lián),肯定是兵強馬壯,就算再怎么折騰,也不怕折騰壞了?!?/p>
何青生聽了之后,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嗯,我也是這么想的?!?/p>
陳凡頓時滿臉無語,轉身進了院子。
他先摘了斗笠和蓑衣,掛在墻壁上,隨后拎著魚簍去了廚房,將魚兒都倒進一只桶里,再簡單洗漱了手臉,轉身進了正房。
正房里火炕燒得正旺,屋子里暖烘烘的。
何青生跟著進來,第一時間就脫了棉襖,毫不客氣地拉開椅子,坐在書桌對面,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你別不信,我確實是這么想的啊?!?/p>
陳凡坐在書桌前,從檀木煙盒里拿了兩支香煙,一支丟到他面前,一支自己點燃,“嗯嗯嗯,我信,信。”
何青生拿起煙點燃,看看他這樣子,都不想跟他說話。
過了好幾秒,他才問道,“你那電影,還有江影廠拍的那個電視劇,現(xiàn)在都什么個情況?上次試映以后,我們都等著看正式放映呢,后來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
陳凡笑了笑,說道,“電影的事哪有這么簡單,全國所有電影上映,都必須通過中影公司發(fā)行拷貝,這件事武廠長親自在跑。
我跟他商量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12月中旬,如果湊元旦節(jié)的話,還是太趕了些,所以我的意見,是等來年2月16號,那天正好是猴年春節(jié),闔家團聚的日子,學生、工人們也都放了假,一家老小開開心心地去電影院看個電影,挺好的。”
何青生想了想,輕輕點頭,“嗯,春節(jié)是個不錯的日子,你這么一說,我都想帶著人去看戲了。”
他又問道,“那電視劇呢?不會也要等春節(jié)吧?”
陳凡搖搖頭,說道,“電視劇肯定等不了那么久,不過他們也想湊一個好日子,所以打算在元旦節(jié)時播出?!?/p>
頓了一下,又笑道,“聽說江影廠聯(lián)合電視臺,邀請了江南日報、省城日報等報刊,對這部電視劇進行宣傳,到時候也熱鬧熱鬧。”
一聽這話,何青生頓時笑了,“這個肯定不是你的主意,是況主任他們自己想出來的?”
陳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好奇地看著他,問道,“你怎么猜出來的?”
何青生哈哈笑道,“這有什么難猜的。這種做法根本就是多此一舉,眼下有電視機的就那么多家庭,而且江南日報的夾縫里就有固定的電視節(jié)目預告,有電視機、看電視的人都會主動去關注,又何必去邀請什么報紙做宣傳呢?
所以這種方法肯定不是你想的。”
頓了一下,他又說道,“倒是之前你搞那個文學函授班,邀請江南日報和文匯報等報紙、報道了一番,引起不小的轟動,后來云汽廠汽車下線,又如此原封不動的照著宣傳。
我估計是況主任他們看了那個,才想著也學一學,對不對?”
陳凡哈哈一笑,正要說話,這時桌上的電話忽然響起。
他看了一眼電話機,慢條斯理地放下茶杯、摁滅煙頭,這才提起話筒放到耳邊,“喂,請問哪里?”
話筒里響起周亞麗的聲音,“老弟,馬上就要放圣誕假啦,我要來找你們了哦?!?/p>
陳凡臉上一垮,美國的學校怎么就那么多的假呢?
我還打算等雪停了、可以坐飛機的時候,就去上海約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