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堂上,陳凡并沒有翻看講義。
那本講義放在講桌上以后,就沒有被動過。
他手里拿著一支粉筆,不時在黑板上寫下幾個關鍵詞,對著濟濟一堂的學生們侃侃而談。
“民俗學研究起源于國外,18世紀后期,歐洲經歷了一系列的社會轉型,民族主義思想開始崛起,西方的民族主義思想以國家為單位,強調一國民族性和排他性,希望建立統一的民族精神和獨立的國家。
而這只是民俗學術誕生的萌芽,真正民俗學說的誕生,是在德國。
德國的學者在浪漫主義者赫爾德的影響下,對民間口頭傳說進行搜集和整理。當時比較有影響的德國民俗學奠基者、著名語言學家格林兄弟:雅格布·格林和威廉·格林,對,就是寫格林童話的那個格林兄弟。
他們出版的《兒童與家庭故事集》,嗯,也叫《格林童話》,以及《德國的傳說》、《德國的神話》等著作在當時具有極大的影響力。
以格林兄弟為代表的民俗研究方式后來發展成為民俗學研究的神話學派。此后,德國民俗學在本國民俗學工作者的不斷努力下繼續發展,于1891年建立了德國第一個民俗學組織——柏林民俗學會,于1904年成立了全德民俗學會聯盟。
之后迅速傳播。”
陳凡說著看了一眼桌上,咦,忘了帶茶杯,待會兒必須課間休息十分鐘,讓小邊給自己把茶杯送過來。
收回思緒,他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校領導們,繼續說道,“今天我們不具體講民俗學課程內容,主要講一講民俗學的來歷,還有在我國的研究發展情況,還有什么是民俗學。
這些東西有助于同學們對這門學科有一個最基本的概念,明確自己需要學什么,以及為什么要學這門課。
民俗學在我國的發展中,大致可以分為四個時期,分別為北大時期、中大時期和杭州時期,以及建國后的蟄伏期。
從1918年北大成立歌謠征集處,征集民間歌謠開始,我國正式有了現代意義上的民俗學研究,之后由于社會動亂,一部分學者轉移到中大和廈大。
到這一時期時,當時的一些政府人士,認為要提高中國民眾的地位,理解民眾的風俗、信仰和觀念是十分必要的,因此,語言歷史學研究所把民俗學也列為它的四項研究門類之一,當時其它三項為考古學、語言學和歷史學,并于1927年成立了民俗學會、創辦了《民俗周刊》。
中大的民俗學者們的這一系列活動,被學術界公認為是我國現代民俗學科確立的標志。
受到中大學者研究的影響,杭州一部分民俗學研究者也開始對民俗進行研究,他們在1930年創立了杭州中國民俗學會,并創辦《民俗月刊》,發表研究成果。”
說到這里,陳凡忽然將手里的粉筆丟到粉筆盒里,雙手扶著講臺,環視全場。
頓了兩秒,才繼續說道,“再后來,眾所周知的事情發生了,幾乎所有學術研究都陷入停頓。建國以后,由于過去一些不當的做法,也使得民俗學研究遭到破壞,這里就不再贅述。
現在我們的教育秩序正在得到重新建立,社會學這門學科,也被正式重新納入大學專業科目,而作為社會學這一科目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及必修課程,民俗學也得以被重新建立。”
說到這里,他輕輕敲了兩下講桌,看著黑壓壓的人群,問道,“你們誰能告訴我,民俗是什么?”
課堂上依然鴉雀無聲,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過了好一會兒,唐麗才忐忑地舉起手。
陳凡微微一笑,抬手示意了一下,“好,這位同學請講一講,大家給她一點掌聲鼓勵。”
在雷鳴般的掌聲中,唐麗深吸一口氣,站起來說道,“我覺得,民俗就是人民群眾的生活習俗,它可能包括很多方面,比如約定俗成的禮儀,還有日常生活中的行為習慣。
還有,民俗不是一成不變的,也不是大而化之、哪里都一樣的。
老話說,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說的就是民俗的獨特性和地域性緊密相關。”
頓了兩秒,她才紅著臉說道,“報告老師,我說完了。”
等到陳凡打了個手勢,她順勢坐下后,感覺心臟還在怦怦跳。
趁著掌聲響起,季秀蘭趴在桌上對著她說道,“唐麗,你以前可不是這樣,哪次不是搶先回答問題,而且一直落落大方的,今天怎么就這么緊張了呢?是不是……”
唐麗轉頭瞪了她一眼,小聲說道,“呸,別亂說啊。”
說著又偷偷瞄了一眼陳凡,然后繼續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以前在盧家灣的時候聽老師講課,就是這個樣子,反正挺緊張的,對別人就不會。”
季秀蘭暗戳戳地指著她,“咦……,你完蛋了!”
唐麗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讓你別亂說,反正我沒有。”
陳凡雖然能看見她們的小動作,但滿屋子的掌聲,也聽不見她們在說什么,還以為說的是剛才的問題內容。
等掌聲停歇,他才繼續說道,“這位同學的回答很不錯,能夠從某個角度概括了什么是民俗這個問題。
那么,什么是民俗呢?”
陳凡舉起手打了個手勢,笑道,“民俗幾乎包含了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你用筷子、歐洲人用刀叉,這是民俗,南方人主食吃米飯,北方人大多吃面食,這個也是民俗。
總的來說,民俗包括物質、精神、語言和文字、以及社會組織等幾個大類。
就以物質民俗為例,可以包括農業民俗、游牧漁獵民俗、工匠民俗、商業與交通民俗等等。
還有語言和文字,我們的文字傳承、口頭傳播的歌謠和故事、民間諺語、歇后語等等,都是屬于民俗的范疇。……”
上課之前,陳老師還想簡單講一講,把問題講清楚就完了,結果到了課堂上,講起來就沒個完。
兩堂課的時間,加上課間休息整整一百分鐘,他都忘了安排課間休息,等到鈴聲再次響起,邊慧芳站在角落里舉手示意,才猛地反應過來。
伴著剛落下的鈴聲,陳凡走到講臺前,手扶著講臺邊緣,正色說道,“民俗學重新開課,是一件幸事。只不過,以往的民俗學研究,遵循的是西方國家學術界的研究方式,我希望你們之中能有人在今后的學術研究中選擇這門課,整理出屬于我們自己的、完整的中國民俗學研究體系,為國家的精神文明建設,貢獻屬于你的力量。
今天的課就到這里,咱們明天再見。下課。”
說完收起沒被翻開過的講義,徑直走下講臺、走出教室。
直到此時,教室里的兩百多人,還有外面走廊上黑壓壓的同學們,才如夢初醒,轟然而散、往下一個課室跑去。
但是課散了,話題卻沒散。不僅沒散,反而愈發熱烈,凡是聽過今天課程的同學,回去后都在討論各自家鄉的習俗,有的是為了研究學習,有的是為了聽個樂子。
可無論如何,民俗學這股風氣,在江南大學里面是刮起來了。
……
文學院辦公室里,將跟過來的幾位校領導送走,徐教授滿臉笑容地坐在位置上,對自己學生的第一堂課感覺非常滿意。
不過他有一個問題,“課堂最后,你把研究整理中國民俗學研究體系的重任,交給了同學們,為什么你沒想過自己來研究呢?
如果你能把這個體系做出來,以后在國學領域,必將獨樹一幟,成就還要在你當前的研究課題之上。”
雖然陳凡在傳統的國學研究之外,提出了新的研究思路,等同于開創了一個小的分支流派,看上去很牛掰。
可民俗學的研究,是可以與考古學、語言學和歷史學并列的學科,兩者根本沒法比。
在當前的研究方式還處于模仿西方學術界的情況下,如果陳凡能整理出中國特有的民俗學研究體系,那他在國學界的地位,將直追徐教授,甚至還有可能超過其學術地位,成為創立“另一座山頭”的創始人。
這樣的學術成就,遠遠不是現在所能比擬的。
陳凡正拿著茶杯牛飲,一口氣喝完整杯茶,轉手遞給跟著自己過來的邊慧芳,腦袋卻轉向徐教授,苦笑著說道,“老師,您也太看得起我了吧,這是我一個人能搞出來的事嗎?!”
別的不說,后世最主要的一本民俗學課本《民俗學概論》,主編是民間文藝學家、民俗學家、教育家、詩人、散文家鐘敬文。
老人家活了99歲,搞了一輩子的民俗學研究,提出并完成了中國民俗學研究體系的建立,而那一本《民俗學概論》,就是在他的帶領下,由32位學者共同參與完成的。
只可惜,陳凡當年看著好玩,只看了個開頭,后面的內容都沒看過,要不然還真一個人把這本書給包圓了,刷個“大學者”的詞條、與老師肩并肩也挺爽。
可在不了解后面資料的情況下,即便以他現在的知識儲備,想要獨立完成這樣的工作,那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因為這個工作要全國各地到處跑、收集資料、整理歸納,并且很多是老人口述的資料,工程量極其浩大。
比如其中一個很細的分支“神話研究”,全國各地哪里還沒幾個民間神話故事?這些故事的異同點,也是民俗學的研究內容之一。
即便是那32位學者,也是在前人的基礎上收集整理,才最終配合鐘敬文完成這一著作。
讓陳凡享受大學者的榮耀可以,讓他去遭“學習研究過程”的罪,哼哼,還是趁早算了吧。
對于陳凡的話,徐教授卻不以為然,“小的研究,可以由學者獨立完成,但是大類型的學術研究,無一不是由多位學者共同進行,有的甚至要經過幾代人的接力。
我看了你整理的講義資料,對民俗學的概述,比我們學校匆匆拿出來的課本還要更完善一些,我們現在使用的,還是方紀生在1934年出版的《民俗學概論》基礎上,加以修改整理的教材。
如你所說,這本書的研究方式還處于模仿西方的階段上,在新時代的教育環境下,已經不太合用。
要是你能牽頭,從我們學校的文學院、法學院等專業的學生里面,挑選一部分人,錄取為研究生,再找一部分青年學者加入進來,還是有希望出成果的。”
陳凡見老師要玩真的,頓時也不嘻嘻了。
趕緊在椅子上坐好,想了想,說道,“老師,我記得您曾經教育過我,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只是鉆研某一個小課題,就已經讓人感嘆光陰易逝,何況涉獵廣泛呢?
我只是跟著您研究歷史文學,就已經有些力不從心,更別說還兼顧著現代文學創作,以及其他一些俗事。
而民俗學是一個很大的學科,它可以從衣食住行的角度去研究,也可以從文化、傳統、生產、娛樂、風物、乃至于神話等角度去研究,這是一個很大的課題。
在原來的課題上,我還沒有追上您的腳步,就貿貿然換一個新的課題,只怕最后落到兩頭都空,反而得不償失。”
此時陳凡的雙眼里充滿了真摯,“我個人的得失還不算什么,可要是因此耽誤了學術研究,拖累其他學者,那才是最大的罪過!”
徐教授看著陳凡誠懇的眼神,微微嘆了口氣,“難為你這孩子了,還想了這么多不靠譜的借口,你說你一個星期就掏空博物館文物知識的人,還怕多挑幾個擔子?”
陳凡頓時表情微僵。
老師你要這么說,那就沒辦法愉快地玩耍了。
他正想著要怎么繼續狡辯,便看見徐教授擺擺手,對著自己說道,“也罷,既然你沒這個方面的心思,那我也不能強求。
這樣,……”
徐教授說著調整了一下坐姿,身體前傾,指了指陳凡花了半天時間精心雕琢的民俗學講義,說道,“就以你今天的講義為基礎,寫一篇關于民俗學的概述論文出來,這篇論文要作為未來十年、或者二十年、三十年,江南大學民俗學研究的綱領,有沒有問題?”
陳凡脖子一縮,有心想拒絕這么大的帽子,可看到老師平淡的目光,終究還是將牙一咬,“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