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凡快去快回,將周正東和周亞麗的行李都帶了回來,還有周亞麗念念不忘的兩只小猴子。
一個多月過去,小猴子長大了一點點。
可金絲猴本來就不大,也真的只長大了一點點而已,依然是小巧玲瓏、萌萌噠的樣子,將頭一回見到小猴子的沈雪怡迷得不要不要的。
晚飯是在姜家吃的,盡管陳凡的廚藝最好,但今天可不能讓他下廚。
在正式成婚之前,他上門只能算是客人,等扯了證,那才是一家人,再讓他操辦也不遲。
除了他之外,廚藝最好的就是姜麗麗。
今天便是姜麗麗主廚,姜甜甜打下手,兩姐妹配合默契,整出又一桌團圓飯。
比起中午那頓,周正東一直陪著盧四爺談琴棋書畫、民國風俗,陳凡都沒人搭理不同,此時姜恒也將陳凡圈了進來,與周正東一起大談特談美國紡織品市場。
周正東喝著陳凡順便拎過來的桂花酒,對著姜恒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讓棉紡廠的產品出口,創收外匯,對不對?”
姜恒點點頭,笑著說道,“實不相瞞,國內幾乎所有的生產單位,就沒有不想出口創匯的,創匯不僅能提升我們的生產能力,還能打開名氣,獲得更多的資源分配,我們棉紡廠自然也不例外。”
周正東放下酒杯,略帶好奇地看著他,說道,“親家,我有個問題,不知道方不方便。”
姜恒將手一攤,“棉紡廠又不是涉密單位,事無不可對人言,請講。”
這時陳凡突然放下筷子,看著姜恒正色說道,“姜叔,您這句話,我必須要反駁一下。”
姜恒一聽,也不生氣,反而露出幾分好奇,“有什么問題嗎?”
陳凡看了看周正東,轉過臉說道,“姜叔,您可能不太清楚,在國外,幾乎所有的工廠都不會完全對外開放,能開放的只有成品,絕不包括所有的生產線,更不會將自己的實驗室展示給外人看。
因為這些地方,是一家生產企業的絕對核心。在國外,一切生產技術都是有價值的,也就是所謂的專利。
我打個比方,比如說,要是云湖棉紡廠生產出一種全新的面料,這種面料又特別受歡迎,那么這種面料就是屬于棉紡廠的專利,掌握了專利之后,別的工廠就不能再生產這種面料,除非得到棉紡廠出具的專利許可證書。
而棉紡廠掌握了這種獨家專利之后,就可以通過生產這種面料,獲得巨額收益,反之,若是專利泄露,被其他廠家搶先注冊并生產,那么連棉紡廠自己都不能再生產這種面料。
這就是專利保護。”
聽完陳凡的解釋,姜恒不禁眉頭緊皺,“你說的這種,是資本主義的做法吧?”
不等陳凡說話,他又繼續說道,“國內可不是這樣,我記得,你給機械廠設計的兩款汽車,就被一機部拿走,全國任何一家工廠都能去索要圖紙、生產這種汽車。
我們棉紡廠也一樣,目前我們的紡紗、織布技術,全都是省廳下發的技術,還派了技術員過來指導,棉紡廠才能立足、發展壯大起來。
若是人人都敝帚自珍,社會還怎么發展呢?”
陳凡無奈地笑了笑,只能解釋道,“我說的是國外,如果有國外的客戶過來參觀,您可不要什么都給他們看。”
沒辦法,現在的社會情況就是如此,姜恒說的可都是大實話,誰要是不將技術共享,那才是逆潮流而行,單位領導是要挨批評的,完了還得將技術貢獻出來。
之前姜恒和省廳的幾位領導一起,去考察羽絨服生產情況,就是理直氣壯闖上門去,明目張膽地要生產技術,人家還客客氣氣地雙手奉上。
若是不給,等省廳的領導回去,用單位名義給對方省廳發函,甚至再一封電報告上輕工業部,不知多少人要吃掛落。
就是這種習慣,造成了進入80年代以后,哪怕副總親自干預,也被頂牛的情況出現。
仿制的單位還明目張膽地質問,“都是公家的技術,憑什么他們能用,我們就不能用?”
副總耐心解釋,“那是人家工廠花錢花力研究出來的,是有價值的,不能免費使用,否則誰還樂意去搞研發?”
可人家不管啊,理直氣壯地說道,“我們的技術也可以給他們用啊,技術全國共享,一直都是這樣的,怎么現在就不行了呢?再說搞研發,可以讓部委下任務嘛,下了任務誰還敢不干?”
副總很想跟他們解釋市場跟研發的關系,不是隨隨便便下個任務,研制出來的東西就能受歡迎,而是需要經過前期市場調查、后期產品研發,費時費力費錢的投入之后,才有可能出一款好產品。
結果人家捂著耳朵大喊,“不聽不聽我不聽。”
完了還把退休的老同志請出來,讓老同志講理。
氣得老總夠嗆,還沒有辦法。
就是這一個特點,成了后來我國好多傳統工藝被盜取的原因之一。
后來之所以能逐漸轉變,還是新千年以后,我國加入了世貿組織,出口經濟暴漲,為了合理合規,才不得不迎合國際規則,開始重視專利。
所以此時陳凡面對滿臉迷惑的姜恒,也是有些哭笑不得。
這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老牌大學生,換成那些起于微末的干部,可想而知該有多頑固。
還好,姜恒畢竟是受過高等教育,思想更能接受新事物,聽陳凡說是國外的規則,便不再硬杠,而是轉頭看向周正東,雖然沒說話,可意思很明顯。
真是這樣的嗎?
周正東自然不會給外甥拆臺,而且事實本就如此。
他咧著嘴笑道,“的確是這樣。我們家就有貿易公司,從事國際貿易多年,也沒少沾上專利糾紛,這也是我當初選擇法律專業的原因之一。”
頓了一下,又說道,“就以我的貿易公司為例,在進行國際采購的時候,一般都會要求廠家提供產品的專利證明,包括技術專利或外觀專利。
如果不是自己發明的專利,那就需要提供專利授權證明。
若是兩者都沒有,那就必須要能證明這種產品是不受專利保護的,否則的話,我們會充分評估其風險,若是一般性產品,那就放棄采購,轉而選擇其他廠家,若是很有市場前景的產品,也可以在合同中列明風險排除條款。
也就是說,一旦因為這款產品而引發專利糾紛,一切法律責任都要由廠家承擔,并且要賠償因此而引起的我方損失。”
周正東跟他解釋過后,又說道,“如果我現在要采購你們棉紡廠的產品,那么同樣,也需要你們提供專利證明文件。
可是目前國內并沒有相關法律,甚至連專利認證都沒有,很顯然你們無法提供,那么我只能要求在合同中加入相關免責條款,以排除我方的法律風險。”
陳凡在一旁聽得嘴角直抽抽,周正東的話,本身沒有問題,不過,在8、90年代,一些外國流氓就是利用國內對知識產權認知的缺乏,鉆了這個空子,專門給國內的公司下套,很是坑了不少單位。
要知道那時候不少老國企、集體企業,本來就因為對市場規則不熟悉,加上產品落后、管理混亂等因素,已經是在艱難求生。
等他們踩進陷阱,那可不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而是一塊巨石。
工廠倒閉、職工解散,好多人連遣散費都拿不到,那才是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可是能有什么辦法呢?
連副總想規范企業技術專利,都是一籌莫展,陳凡能怎么辦?
頂多也就是等以后寫幾篇這方面的文章,既是寫實、也是預警,看看能不能讓某些領導干部多一層防備心吧。
有人說,既然國內沒有這方面的法規,那何不正大光明仿制國外的產品?
理論上和實際上都沒問題,其實九十年代的時候,我國很多產品就是直接仿的國外。
那些仿制單位既然能抄國內的,自然也不會放棄國外的產品。
而且那時候是已經制定了相關法律的。
然而沒用!
在知識產權立法之前,這種產品只能在國內銷售,絕對不會有外商采購,因為出了國門,就要遵守當地的規則,你敢采購,專利方就要追責。
而立法之后呢,這類產品就有了一個專業名詞,“水貨”!
在國內水,出了國還是水,都上不得臺面,曝光就要被追究,就是這么簡單。
輕輕晃了晃腦袋,陳凡端著酒杯,陪著老舅和未來老丈人喝酒。
一杯酒下肚,姜恒沉吟兩秒,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這樣,回頭我整理一份產品名單,等你下次過來,看看有沒有合適的?”
周正東也不拒絕,一口答應下來,“沒問題。”
這時陳凡忽然笑了笑,說道,“其實呢,有個辦法,可以很好解決專利的問題。”
兩人一起看向他,“什么辦法?”
陳凡扭頭看了看跟兩姐妹和沈雪怡聊得正歡的周亞麗,回過頭來,壓低聲音說道,“比如說啊,老舅,你們回美國以后,讓亞麗成立一家公司,經營范圍您來定,反正包括服裝設計制造這類的就行。
然后我這邊把盧家灣生產的服裝,讓人畫成設計圖,給您寄過去,……”
后面的不用說了。
周正東一拍大腿,嘿嘿笑道,“后面的我知道,設計圖注冊外觀專利,然后以這家公司的名義,向盧家灣服裝廠下生產訂單,到時候專利都是我自己的,當然用不到你們提供專利證明,也不用加什么風險條款。”
他轉頭看了看姜恒,“其實你們也可以采用這樣的模式,只需要在世界知識產權組織成員國注冊一家公司,然后用同樣的方法去操作,就能落實專利問題。”
姜恒眉頭微皺,“去國外注冊公司?”
他兩手一攤,“我們沒這個權限啊!”
國內的單位是什么情況,周亞東這段時間也有了解,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二不能干一的事,一也不能頂替二的職能。
他聽到姜恒的話,再想想現實情況,不禁眉頭微皺,嘆了一聲,轉頭看看陳凡,輕聲說道,“看來,改革很有必要啊。”
陳凡臉上則浮現一抹古怪的神色。
現實情況他當然也清楚,不過,當前不是很多人都不知道怎么改革么,等再過一兩年,這種一是一、二是二的現狀就會被打破。
搶別人的飯碗,似乎成了不少工廠改革的一條捷徑。
我造機器的,能造紡織機,所以弄個紡織廠沒問題吧?
我是肉聯廠的,家里肉很多,是不是可以弄個罐頭廠?
就這樣,一些效益好的單位,后來甚至能組建一條自給自足的產業鏈,也算是時代一大特色。
姜恒端起酒杯喝酒,心情好了不少。
雖然棉紡廠不能直接注冊專利,可得到周正東的采購承諾,也是一件大好事,最多就是在合同里加一條風險條款唄,反正自家的產品是什么情況,他心里一清二楚,一點也不怕會引來專利糾紛。
況且盧家灣服裝廠與棉紡廠屬于深度合作關系,周家與他們合作,就等于間接與棉紡廠合作,……盧家灣服裝廠是集體企業,沒有直接出口權,說不得到時候還要棉紡廠出面簽約,那進出口公司總得給棉紡廠留點外匯份額吧!
就在姜恒飲酒遐想的時候,周正東放下筷子,輕聲問道,“親家,我看你們好多單位都在爭著搶著出口創匯,這里面是有什么好處嗎?”
姜恒放下酒杯,看著他笑道,“好處當然有。能出口的工廠,上級單位都會優先照顧,最先進的設備、最好的技術,甚至連大學里畢業分配的人才,也會優先供應,好處多著呢。”
周正東“哦”了一聲,隨即問道,“那外匯呢?你們有沒有處置權?”
姜恒輕輕搖頭,“那倒沒有。只不過,若是創匯單位,要申請使用外匯的話,也會優先批準。”
頓了一下,他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倒是聽到一個說法,但是否真實,也不確定。”
他看了看周正東,笑著說道,“也算是小道消息,聽說有不少創匯單位,向上級反映情況,希望能將出口產品創收的外匯,返還一部分,具體情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都這么說。
如果這個消息是真的話,那希望創匯的單位恐怕就要更多了。畢竟很多先進的設備都需要靠外匯購買,如果能自己掌握外匯,那好處還會更多些。”
聽到這話,陳凡忽然想起來,好像外匯留成制度,就是在今年(1979年)的8月份開始執行的。
至于保留比例……?
陳凡敲敲腦袋,開始用他聰明的大腦搜索信息。
如果沒記錯的話,僑匯的保留比例是30%到40%,然后非貿易外匯留存也是這個比例,貿易留存則是25%,部分邊疆地區可以保留一半,也就是50%,最開心的南南、藏藏和經濟特區,能夠全額保留。
后來86年修改了一部分外匯留存制度,地方允許創匯單位保留50%的額度,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所有單位都以能創匯為榮。
陳凡捏著酒杯暗自思索。
那么,自己的出口,算什么形式的創匯?貿易還是非貿易?
反正不管是哪種,最低也能保留四分之一。
恰好小本子不是想要自己寫新的類別嗎,那就等8月份以后交稿。
漫畫、這類出版物,銷量可比嚴肅文學高多了,加上對方承諾給自己最優厚的簽約待遇,到時候不隨隨便便掙他個幾百萬美元,對得起自己那么辛苦搬運小本子的作品?!
嚯嚯嚯,那時自己手里隨隨便便握著幾十上百萬美元,那才叫一個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