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小院很安靜,連遠處道路上汽車的鳴笛聲都微不可聞,只有樹梢小鳥的鳴叫在不時響起。
今天是個大晴天,冬日暖陽照在屋頂尚未完全消融的殘雪上,卻不太刺眼,反而給白雪鍍了一層金色。
三只海東青振著翅膀從遠處飛來,落在院中的樟樹樹枝上,也不去管嚇飛的小鳥,只是盯著二樓的某扇窗戶,發現依然緊閉,便啾啾叫了兩聲,再次展翅高飛,往遠處而去。
小洋樓的客廳里,兩只小猴子蹲在燃著火焰的壁爐前,不時換個姿勢、烤另一邊身體,就是離得有點近,也不怕被烤焦。
在它們旁邊,貍貓半斤趴在地上蜷成一團睡得正香。
二樓主臥室里,姜麗麗也和半斤一樣,蜷在某人的臂彎里,呼呼睡著午覺。
好久沒有做事了,今天中午回來工作、可勞動量過大,不覺有些疲憊,甚至連午飯都沒吃,便沉沉睡了過去。
陳凡小心地抽出手臂,給她掖好被子,起身走出房間,到衛生間沖了個熱水澡,再回來穿上姜麗麗給他做的厚厚家居服,漫步走到樓下。
先去廚房,調了一鍋滋陰養顏的八珍粥,放在爐子上用小火慢熬,又弄了點東西塞進烤箱,點燃炭火,隨后走去客廳。
打開收音機,泡了一杯綠茶,端著坐到沙發上,再點燃一支煙,翹起二郎腿,莫名有種身心舒爽的感覺。
收音機里正在播報新聞。
“12月28日,西苑決定在全國恢復和增設169所普通高等學校,進一步發展高等教育,以逐步適應四個現代化的需要……”
陳凡夾著煙的手微微一頓,扭頭看向收音機。
這不是之前老師跟自己說過的事情么,今天就正式敲定,要開始落實了嗎?
要說這兩年社會各方面的變化還是挺多的,可無論是許多人的案子翻案,還是無數知青頻頻寫信、提出訴求要求返城,又或者是哪些地方允許恢復自由市場,……這些一樁樁大事件,卻都無法與教育方面相比。
去年恢復高考,今年年初恢復研究生招生,年中對去年高考政策有所疏漏的地方做了修正,一大批原本受影響的考生得以再次參加高考,并順利進入大學學習。
之后又決定恢復對外派遣留學生。
還在全國范圍內舉辦了針對留學生選拔的外語考試。
再就是前天,也就是12月26日,方副總出面,與恢復留學生派遣制度之后的第一批52名中青年學者見面。
半個月之后,這批人就會奔赴美國,并在兩年后學成歸來,成為未來各自行業的翹楚。
教育系統絕對當得起是西苑這兩年各項工作的重中之重。
陳凡默默抽著煙,聽著收音機里的播報,思緒不覺飛得很遠。
所以,回省城以后,自己就要增加一份新職業,去大學做老師了?
這個事情吧,利弊都有。
好處自然不用多說,在擴招以前,師生關系,是國內最牢固的關系之一。
若是他能進入江南大學做老師,別的不說,江南大學中文系的老三屆加新三屆學生,在他面前都要恭恭敬敬叫一聲陳老師。
所謂的老三屆,是指66、67、68這幾年畢業的初高中畢業生,而新三屆,則是77、78、79這三年入學的大學生,其中有不少人既是老三屆、也是新三屆。
想想這些人以后各自走上的崗位,……哎媽呀,不敢想。
他要是做了這些人的老師,那以后走出去,說句所到之處皆有奉迎,絕對毫不為過。
而且這種關系,比普通的“我若盛開、蝴蝶自來”還要更加牢靠、更勝一籌。
當然也有壞處。
那就是做了老師之后,就要被課程表綁架,時間上沒有現在這么自由。
現在多好啊,想去哪里去哪里,不樂意了就往盧家灣跑、往京城上海跑,一點也不耽誤他到處浪。
可是被綁架以后呢,不說每天都要上課吧,那一周上兩三堂公開課,是不是很正常?
關鍵是一周兩三堂課,跟每天兩三堂課沒什么區別啊,反正都是走不開,被釘死在一個地方。
想到這里,陳凡忍不住抹了把臉,忽然有種能拖就拖的想法。
剛才也說了,師生關系是現在最牢靠的關系之一,更別說徐教授拿他是當關門弟子看待,這可是跟他和林遠祥幾位的師徒關系一樣穩固的師生關系,堪比親生父子的那種。
現在老師發了話,豈有他拒絕的余地?
所以從徐教授開口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陳凡要進江大,做一回大學老師。
區別是和徐教授一樣的專職教授,還是和葉圣陶先生一樣的那種兼職教授。
想要飛翔的鳥兒啊,終究還是被拴了根繩子,飛不了咯。
……
過了一會兒,廚房傳來濃郁的香氣,陳凡聳聳鼻子,回過神來,起身過去看了看。
粥煮的差不多了,烤箱里的饅頭片、紅薯、玉米和幾塊牛排也香氣四溢,聞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他先把火調小,隨即轉身上樓。
進到房間,姜麗麗依然在沉睡,連姿勢都沒有變過。
陳凡走過去坐在床上,輕輕拍拍腦袋,“要去學校啦。”
姜麗麗睡得正香,迷迷糊糊的被弄醒,耳朵忽然聽到學校兩個字,不禁猛地驚醒過來。
睜開眼睛就要翻身起床,“呀,很晚了嗎?我得趕緊過去。”
陳凡按住她的肩膀,笑道,“別急,還有半個多小時,先去沖洗一下,穿好衣服,下來吃東西。”
聽見還有半個多小時,姜麗麗頓時松了口氣,再去看他,忍不住張開雙臂抱住。
溫存片刻,陳凡捏了一下俏臉,“快點,別感冒了。”
隨即拿過棉衣將她裹好,送去衛生間。
上次夏天的時候周亞麗過來,不僅給每個房間都裝上了空調,還安裝了進口的熱水器。
本來嘛,歷史上第一臺國產熱水器,要到1979年才研發成功上市,還是當年周總去歐洲交流的時候,回程時途徑香港,有人送了兩臺5升的直排式熱水器給他。
回到京城以后,這兩臺熱水器就成了樣機。
不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1979年才拿出仿制品來,而且當時的這種液化氣熱水器容易漏氣、漏氣自然容易造成燃氣中毒,還安裝繁瑣、水溫也不恒定,一會兒熱一會兒冷的,市場反響很不好,后來很快就被新出現的電熱水器所取代。
現在自然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改變。
咳咳,其實現在國內已經有了國產的電熱水器和燃氣熱水器,不是別的工廠生產的,正是由陳凡設計、云湖機械廠生產出來的產品。
只不過產量太低,一直沒能成為拳頭產品,更沒有像熱水壺、電飯煲那樣暢銷全國,陳凡沒刻意去要的話,在這邊還真買不到。
當時周亞麗掃貨的時候,便選購了技術成熟的美國產品,惠而浦電熱水器,方便在家里洗澡。
陳凡下去后,五分鐘不到,姜麗麗便穿好衣服快步跑下來。
這時陳凡已經將午餐端到茶幾上,扭頭看了看她,“過來吃飯。”
剛洗完澡,姜麗麗一張臉還紅彤彤的,與壁爐里的火光相映成趣。
此時家里沒有別人,她很自然地坐在陳凡身邊,先盛了碗粥放在他面前,隨后才自己盛了一碗端著吃。
吃了幾口,肚子沒那么餓了,她才問道,“表姐要去多久啊?”
陳凡轉頭看了看她,笑道,“昨天才送走,今天就開始想她了?”
姜麗麗輕輕搖頭,“倒也不是想,就是她登機前說了,等放寒假的時候還要過來,我就有些好奇,他們要考察至少三家單位,而且還是高科技企業,另外又要在香港注冊公司、招人,這么短的時間,能處理完嗎?”
陳凡夾著一塊牛排啃了一口,咽下后說道,“你以為所有事情都是她和舅舅在做,其實他們兩個是最輕松的,只需要最后做決定而已。”
姜麗麗吃著東西,眼里若有所思,“所以,這就是以前說的,資本家依靠雇傭工人做事,然后他們就是可以不用工作,還能賺錢?”
陳凡笑了笑,“這個問題說簡單也簡單,說復雜也復雜。”
頓了兩秒,他忽然搖了搖頭,眼里閃過幾分感慨,輕聲說道,“這種問題,咱們沒有必要去關注。只需要關注一點,國家有沒有變得更好,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有沒有得到提高,也就夠了。”
無怪乎姜麗麗會有這樣的疑問,80年代初期,社會開放、國門打開,各種思想一股腦地涌入,現實與理想發生激烈的碰撞。
別說大學生這樣的知識分子,就是公園里的老大爺,下象棋的時候還要爭論個七葷八素。
如果具象一點,別說外資,就比如盧家灣。
去年小隊里一個壯勞力分紅兩三千,連小姑娘都有一千多,不知引得多少人眼紅,打報告的又不知道有多少。
也就是盧家灣的所有副業收入都經得起查,一切收入都合法合規,還能拿出當年李先生的講話作為依據,加上大隊部領導團結一心,肖烈文敢跟縣里頂牛、陳老師手眼通天,才能站得住腳。
再一個,和盧家灣一樣、甚至比盧家灣分紅更高的合作社也不是沒有,只不過沒有拿出來宣傳,大部分普通老百姓不知道而已。
正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普遍收入不高的情況下,這種高收入例子當然不適合拿出來作為榜樣。
最后加上盧家灣不吃獨食,帶著周邊的生產隊一起發展副業,如此多番因素之下,盧家灣才會穩步發展。
但凡少了一個因素,恐怕盧家灣的這鍋飯也吃不長。
連一個小小的盧家灣都是這樣,更別說整個社會層面的變化。
想到這些,陳凡輕輕搖頭,拿起一塊紅薯撕皮,輕聲笑道,“只要允許,誰會有肉不吃、樂意吃素?有大房子不住,非要一家十幾口擠在小窩里?
總而言之,把日子過好比什么都重要,沒必要想太多。”
姜麗麗吃著東西,看著他輕輕點頭,“嗯嗯,我就是忽然想到這個,隨便說說。”
陳凡摸摸她的腦袋,“這些話在家里說就行了,在外面盡量不要提。回頭我也會提醒甜甜,把專業知識學好、工作做好,這才是你們現在的主要任務,至于那種大方向問題,自然有上級領導們決定。他們說怎么辦,咱們就往哪兒走,也就夠了。”
看著乖乖點頭的姜麗麗,陳凡面帶微笑,心里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
要是再來一次大風暴,我立馬提桶跑路。
只不過,沒這種可能性也就是了。
不一會兒吃完午餐,姜麗麗將茶幾上收拾好,看看還有時間,便泡了兩杯茶過來,偎依在陳凡身上。
她順手撈起兩只小猴子,笑著說道,“表姐剛走,好像就開始有點想她了。你說,等舅舅的公司開起來,表姐是不是以后也會經常在這邊?”
陳凡笑了笑,“未必。還是剛才那句話,事情有其他人去做,她只要做決定就好。而且相比國內的維保業務,美國那邊的研發部明顯更重要一些。”
說到這里,他眼神忽然有些迷離,“除非,等十幾二十年以后,國內也發展起來、可以建設研發中心,到時候就可以逐漸把公司重心從美國那邊轉移過來。”
當然不可能完全拋棄那邊的研發部門,就連華為也在歐洲和美國普遍設有研發基地,其中不少還是研發總部。
利用世界級的資源,才能打造世界級的公司,這一點陳凡心里很清楚。
只不過……
他晃了晃腦袋,我不是準備賺夠錢就躺平的么,想那么長遠干嘛?
再說了,干活兒的肯定是周亞麗,這些事交給她去操心就好,自己還是躺著吧。
他身體往后一靠,帶著姜麗麗也跟著躺了下來,兩人膩歪了一陣子,眼看快要到上學的時間,才起身將她送去學校。
轉眼又過去了兩天,1978年終于即將結束,新的一年,或者說,新的時代,就要到來。
就在12月30日、這一年倒數第二天的晚上,陳凡剛將兩姐妹接回家,便接到一個任務。
“啥?元旦聯歡文藝匯演?”